第一卷 吾辈岂是蓬蒿人 第十七章 看云起时(3)
若蝶和李根在苏州陈情家里得到了账本,第二天天一一辆马车出了北门朝朝京城赶路。离五月初一,陈情嘱咐的日子还有三日,所以庄若蝶心急火燎地奔京城而去,因为陈情再三嘱咐,不吃不早必须在这一天到京城东角门前击鼓鸣冤。 本来,账本和口供都给了周晓,那么庄若蝶和李根拿到的账本又是怎么回事呢?原来李琙对于将账本交给周晓,翻来覆去怎么想也不放心。首先他没有和周晓打过交道,不知道此人品行到底如何;其次,对于自己谋事的一些情报被黄淮方面得知,李琙十分担心,心中始终无法放心。 因此最后李琙决定留一手,在等候的过程中,他先找来一本相同体例的空白账本做旧,然后让费不疑将账本誊抄一遍。到了周晓来的时候,他就将作伪的账本和口供交给周晓。而正本的账本交由陈情带回苏州收藏,预防自己这里出了问题,被人一锅端。万一周晓不托底的话,他还能依靠这个真的账本翻本。 这是第一道伏笔,第二道伏笔是陈情,她不仅仅是镇抚司的捕头,还是镇抚司内政局的挂名捕头,内政局是一个直接对皇帝负责的小规模监察机构,负责监察天下万事,可以风闻奏事。只是普天之下谁有这样的密奏之权,也只有本人和皇帝近身太监知道,其他人无从知晓。也就是说陈情有密奏大内的权力,于是陈情将吴江发生的案子写成密奏递交承隆皇上。 李琙对这第二道道伏笔并不抱太大希望,原因到了这个时代,皇上不太好使,权力可能连一个部门的尚书都不如,他不敢把宝压在皇帝身上。所以陈情递进大内的奏本,李琙权当是一道辅助手段。但李琙相信,有了这两招伏笔,就算黄淮神通广大,自己也不至于没有任何反击能力。 庄若蝶和李根几乎昼夜兼程,终于在四月二十九的日落时分进入了大明帝国的京城应天府。李根找了一家离皇宫不远的客栈住下,两人就跟做贼一样,时刻提防着身边出现黄家的人抢夺账本。他们哪里也不敢去,只在客栈房间里呆着,就等着五月初一一大早就到东角门前击鼓鸣冤。 …… 朱遵锡坐在书房里用着早膳,每天这个时候,他都边用早膳边听内侍给他念奏本,这些奏本有的是从宰相府转来要求他用玺的文件,有的是各地有密奏皇帝权力的官员发来的上奏。朱遵锡每日都会整整一个时辰时间让内侍将这些本本念完。 皇帝在书房里用早膳不得不说他也算一个勤勉的帝王。只是他的勤勉并没有获得他所认为的回报,许多奏本都不过给他用玺罢了,有的时候他用也得用,不用也得用。但即使如此朱遵锡还是每日坚持听完所有的奏本,他就是这样一个牛脾气,他不甘心永远只是充当配角,只是他辛辛苦苦这么多年,自认才能勤奋不弱于历史上任何一个帝王,但眼前朱遵锡只能压制着内心的冲动,老老实实地给宰相打下手。 “……浙江一省官员欺上瞒下,坑瀣一气,贪织造税金年一百万重宝。三月桃花汛,金严道巡按严棱阴使手下掘开富春江九处大堤,淹没浙江一府两县之土地,十万百姓丧家失土,流离失所……” 朱遵锡正喝着一碗燕窝粥,听到这里腾地抬头问道:“这,这是谁上的本子?!什么时候递进来的,为什么不第一时间让朕知道?!” 小太监被皇帝吓了一跳,连忙小心翼翼回着:“回皇上,这是直隶镇抚司捕头陈情上的本子,今日早间才递进来的,并无耽搁。” 朱遵锡站起来快步走到小太监面前,拿过陈情的奏本,仔仔细细地全文阅读。看完之后,朱遵锡猛地合上奏本“啪”地扔在书案之上,在书房内来回走着,脸色气得通红:“国之虫!国之大祸!没想到这一省官员竟然做出这样大贪巨恶的事情,难道他们就不怕天谴吗!这陈情有没有将账本和口供一同送来?” 太监道:“回皇上,这里有两页账本抄录副本,并无口供。据陈情奏报,账本和口供皆以交给直隶巡回法司周晓。” 朱遵锡拿起奏本看了又看,然后朝外面喊着:“来人哪,速速请副宰相杨觐见!” …… 高大恢弘的皇城映入眼帘,庄若蝶下意识地紧了紧捂在胸口的账本,李根紧张地跟在她身后,穿过街口,就是一片宽阔的空地,空地上铺着大片的青石板,每一片都被千万人踩过,数十年的风雨让石板如镜子一般光滑。 此时东角门前空地上铺开了老大一片集市,这是京城著名的旧货市场,落魄的世家子弟,乡下里的士绅,乃至天南地北的客商携带着自己家的货品来此贩卖。旧货市场据说又是新政产物,被无数儒士所唾弃的唯利是图之 庄李二人埋头穿过集市,来到皇城护城河金水桥旁,桥头站着八名威风凛凛的羽林军,一直然后桥上两行羽林军一直延续到东角门门口。看到皇城庄若蝶的心踏实了不少,挺起胸膛朝着金水桥走过去。 桥头的羽林军大手一伸拦住两人:“站住,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吗?” 庄若蝶点点头:“当然知道,这里是皇城东角门。” 羽林军见这个小姑娘不但不怕,而且说话还理直气壮,语气立刻变软了一些:“这里不是寻常百姓可以来的,你们没什么事就不要到这里晃荡了。” 庄若蝶并不说话,只是抬手指了指城门旁的一面大鼓。羽林军终于知道她想干吗了,露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看着她,然后又看了看大鼓,嘴里吃惊道:“难道,你一个小小的女孩竟然想击鼓鸣冤?” 东角门外的大鼓历史悠久,据说是从开国高皇帝那里留下的传统,朱元璋因为怕下面百姓告状无门,所以特地在东角门外放置一面大鼓,供百姓击鼓告状,告的就是所谓的御状。只是这面大鼓在设置之初就不过是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不过是为了代表皇上关心民间疾苦,为民伸冤的高大公正形像而已。而且为了限制那些诬告的人,规定击鼓告状的无论是不是确有冤情都要先打四十大板,然后再问案情。所以大明立国七十余年,在此击鼓告状的只有区区一百二十四人,平均每年不到两人。 让羽林军惊讶的是眼前这个弱不禁风的小姑娘还有那个满头白发的老人,怎么看都不像能禁受得住那四十大板的样子,他好心劝道:“我说小姑娘,在此击鼓鸣冤,无论是否有冤都要先打四十大板,你这个样子如何能受得了。我看你们不如去法司告状,那里才是正牌审案的衙门。” 庄若蝶倔强地摇摇头,不再管那羽林军,抬脚走上金水桥。她的眼睛死死盯着大鼓,对身旁的一切都不在意。 羽林军被庄若蝶一脸决然的神情惊住了,连忙在前引路,既然人家不怕被打,谁也无法阻拦她去击鼓。 庄若蝶快步走过金水桥,来到大鼓面前,只见经久矗立的大鼓牛皮鼓面已经有些发白,旁边挂着两柄铜柄红头的鼓槌。庄若蝶不管四周羽林军和内侍们惊讶的神情,双手取过鼓槌,脸色镇静地看了看大鼓,然后闭上眼睛,深深吸了一口气。突然庄若蝶双目睁开,使出浑身的力气挥动鼓槌朝鼓面敲去。 “嗵、嗵、嗵……”一声一声沉重的鼓音如同穿越千年的霹雳,回荡在东角门前。庄若蝶咬着牙双手挥动鼓槌,面色渐渐由白转红,胸中气血翻滚。黄家的欺凌,浙江百姓的苦难,公子的被冤下狱,在这一刻激荡在庄若蝶的心头,她使劲平生力气朝青天呐喊:“冤啊……”两滴泪水伴随着这一声惊天动地的呐喊飘散在空中。 …… 清风徐来,艳阳高照,雨后初晴的天空是那样美丽。几只不知名的白色的水鸟,从静谧的湖水中扑扇着飞起,冲向被雨水洗刷干净的蓝天,留下圈圈涟漪四下荡漾开去;远处水天之间,点点白帆若隐若现,装载着渔民早出晚归的希望;微风泛起湖水,荡来一圈一圈的波浪,扑打在码头之上传出沙沙的声响。 行走天地间,生机盎然。只是眼前景物实在无法让李琙兴奋起来,每一步都仿佛走向刑场一般。李琙是个宿命论者,皇帝的圣旨、宰相的钧令,在他看来是如此强大的法宝,但都无法力挽狂澜,让他觉得今天始终不是他的日子,自己布置的伏笔虽然生效,仍然无法拯救自己,那种无力感让他身心疲惫。是自己太小瞧黄淮了吗?不是啊!只能说运气不好。 李琙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看走在自己身后的兄弟们。 费不疑肥胖的脸上一直渗着汗珠,眼睛盯着地面,滴溜溜打转,好像还在想着脱身的办法。 陈情的眼睛仿佛一直没有从自己身上离开过,李琙又和她四目相投,陈情脸上一阵绯红,连忙避开他的目光,漂到了别处。 萧东一脸笑意,挺着胸膛,两人眼光接触,他对李琙点点头,仿佛真的视死如归。 二狗骂骂咧咧,一脸满不在乎,不时朝身边的捕快横上两眼。 小赵步履沉稳,眼睛东张西望,不知道心里想着什么,难道他想逃跑? 陈刚神情黯淡,面如死灰,一步一挨地跟在后面,毕竟年纪还小。 王小石走在最后,眼睛漠然地平视前方,满脸不服气的神色。 李琙惨淡地笑了笑,心里一阵凄苦,将帅无能,累及三军!都是自己上去跟人家玩什么阴谋,谁知道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李琙刚要回头,就见来路上尘头飞扬,仿佛有什么人顺着路朝码头飞奔而来。李琙 看着这股烟尘,他极力否认这又是一波前来救命的人同一天发生三次这样的事情,李琙肯定会疯掉。后面的人就像受了传染一样,陆续回过头盯着来路那股烟尘。 杨龄脸色一变,一股强烈的预感侵袭着他,这一队人马分明就是冲着他们而来,而且来者不善。他大声催促着:“快走,赶快上船!”手下差役只得回过头驱赶着人犯。 “杨大人留步!京城有使节来了!”一阵若隐若现的声音由远及近,李琙立刻分辨出这是牛镇田那个大嗓门。 杨龄望了一眼赵青,只见他依然眯着眼睛,如老僧入定一般。他焦急地问着:“赵大人,快想想办法?” 转眼之间,牛镇田和身后十几骑已经奔到码头跟前,李琙眼尖,一眼认出人群之中一个靓丽的身影,庄若蝶! 一股生的力量如破牢之虎脱口而出:“蝶儿!” 庄若蝶滚鞍下马,飞奔向李琙,边跑边喊着:“姑爷,奴家来了,谁也不能把你带走!”一直冲到李琙跟前,跪倒在地,拉着李琙的衣衫,呜咽着哭了起来。直到这时,看押的捕快才反应过来,伸手去拉庄若蝶。 李琙不知道从哪里得来的力气,挡在庄若蝶身前,使出浑身的劲搡开两人,鼓足中气大喝一声:“滚!”两名捕快惊在当场不知所措。 牛镇田在后也大喝一声:“放开庄姑娘!”说着也跳下马,快步走到跟前,与李琙肩并肩站在一起。 杨龄气极败坏指着他们喊道:“牛镇田,反了,反了,你竟然想劫重犯,来人哪!” 正在此时,人群之中一人身上穿着法司服饰,只见他拍马来到近前,举目辨别了一下,立刻径直走到杨龄面前喝问:“你是何人?” 杨龄惊诧地看着眼前这个与自己穿着相同服饰的同僚,此时他已经没有心思辨别对方品级,下意识回道:“本官直隶律法司司副杨龄。” 那名法司官员点点头:“找的就是你,杨龄听令!”杨龄见此人气势汹汹,连忙跳下马来。 法司官员展开手中白绫,大声宣读:“兹有直隶法司辖下吴江律法司司正李琙以下六人,直隶镇抚司捕头陈情私放飞贼一案,案情不明,暂停审讯,所有人犯提交京城**司审理,见令执行,不得有误。”命令与宰相府钧令一摸一样,只是这次上面清晰地盖着京城**司司正的大印。 杨龄脸色煞白,讷讷地问道:“这,这是谁的命令?” 一直跟在囚车后面的谭保见此情形,已经快步冲了过来,指着他的鼻子喝道:“大胆酷吏!这是**司司正徐清源的命令,你还不快快放人?!” 杨龄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苦着脸望向赵青,希望他能够再想出办法。赵青此时也是恼羞成怒,本来力抗宫里和宰相府的旨令,已经走上一条不归路,现在竟然半路再杀出个程咬金,眼看使命无法实现。赵青利欲熏心,已经顾不得许多,对着手下喝道:“有人要劫持要犯,快去将人犯围起来。” 谭保嘴角带着冷笑,大声对手下的羽林军下令:“来啊,有人想抗命,上前缴了这些酷吏的兵器,带到一边看管。”那些个羽林军和宰相府的衙兵早已经按捺不住了,立刻捋着袖子冲上前来,伸手就要下捕快们手中的短铳钢刀。 赵青只能奋力一搏,抽出腰上钢刀:“妈的,你们手里的家伙难道是吃素的?”一些捕快不明就里,还想抄家伙反抗。 谭保果断地抽出一名羽林军腰上火铳,朝天空“砰”地就是一枪,然后朝四周巡视一圈,眼神一阵恶寒,嘴角蹦出几个字:“谁敢抵抗,视为反贼,格杀勿论!”此言一出,如一块投入太湖的巨石,激起千层浪,一股子杀气弥漫在码头之上,所有人不敢说话,面面相觑,谁能料到事情竟然发展到这般田地。 “啪嗒”一名捕快手上钢刀掉在地上,羽林军们这才反应过来,一哄而上缴了捕快们手中兵器。 那法司官员也适时下令:“来人啊,将一众人犯带到一边,好生照看!”跟着他来的几名法司差役以及牛镇田手下的巡捕也冲上前去,将李琙他们与镇抚司捕快隔开。 杨龄见此自知大势已去,只得退到一边,赵青也被两名大汉将军擒下。 那边庄若蝶已经哭成了泪人,匍匐在李琙腿边呜咽着:“大人,奴家来晚了,让大人受苦了!”李琙将她扶起,轻轻擦拭着庄若蝶脸上的的泪水,千言万语只剩热泪盈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