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二、澹泊明志静使远
郁樟山庄,午后。 因为刚刚下了场雨的缘故,山庄地面上有些湿滑,树上都长了青苔。这些树一小半是原先就有,大多数都是赵与莒搬进来后种的,当初只是小树苗,如今七八年过去,却已经高大得可以遮荫挡雨了。 校场冷冷清清的,没有往日里孩童们跑步的身影,也听不得他们读书的声音。赵与莒抚摸着一棵树,看着眼前一切,心中极是感慨。 近九年的布局,终于到了最为关键的一步。 自嘉定九年起,他便开始将对他极是知根知底的庄客迁往淡水,为了避免怀疑,陆陆续续花了四年,连欧老根这般虽不是郁樟山庄庄客却也与郁樟山庄有着密切关系的铁匠,也被打发到了淡水中去。去年,义学六期的孩童也都离开了郁樟山庄,带领他们的是萧伯朗与欧八马。 曾经极其热闹的郁樟山庄后庄,便因此而安静了下来。留守于此的,只是十二个义学一二期的少年,他们最为忠诚,跟随赵与莒的时间也最久。 “真不明白你,好生生的将人全打发走了,庄子里如此冷清,俺都觉得可以在此参禅悟道了!” 说这话的自然是杨妙真,如今杨妙真已过二十,却仍如十七八岁时一般妩媚动人。她跟在赵与莒身后,言语之间也颇有些寂寞。赵与莒看了她一眼。她其实是个活跃地性子。这数年间困守一隅,着实是难为她了。 幸得她结交上了一个好友,隔个月余便会往临安跑上一趟,还算有出口闷气地。只是这般笼鸟的日子,哪是她这般纵横沙场的女英雄能耐的。 “快了。”赵与莒不由自主地说道。 “何事快了?”杨妙真好奇,出言相问。 “呵呵,到时便知,四娘子这几日都不要出门,过些日子我便安排你去流求。”赵与莒笑道。 “咦?” 杨妙真有些好奇,这几年来,她每年必去流求一次,淡水自然是熟得不能再熟了,基隆、宜兰也都去过。只有西南面的布袋,她尚未曾前去,那是去年新开辟的盐场,驻扎了两千余人。每半年轮换五百人。只不过,他每次去流求都是冬末春初,象这般夏秋之际便让安排她去。还未曾有过。 她虽是粗爽的性子,这两年来却好得许多,因此问道:“流求有事?” 由于移民不断垦殖的缘故,流求土人对移民态度发生了分化,象阿茅他们这般地部族,亲近得早,也十分熟悉,在淡水有意吸纳下。在老族长去世之后便举族迁附。拥有淡水户籍的土人,有三个部族两千余人。而在宜兰与布袋,则有些土人不愤移民开拓垦殖,与移民屡次冲突,虽说还未致使全面冲突,却少不得流血死人。杨妙真说的“流求有事”,便是担忧土人联合起来与移民为敌。以为赵与莒遣她去便是带队作战。 “不是……”赵与莒摇了摇头。微微一笑:“你休要理会那么多,要去流求。你对那位苏家姑娘嘴巴紧些,莫叫她知晓了,她可是个厉害人物。” 杨妙真的好友便是霍重城的梦中情人,也就是她在绍兴府曾救过的那三元楼苏家的小娘子。这位苏家姑娘芳名一个穗字,家中只有一弟,杨妙真救了她弟弟一命,两人就此论交。霍重城屡次在苏家姑娘那儿碰壁,无计可施之下自然来求赵与莒,为杨妙真所知后,杨妙真是个热心肠的,少不得去为他说上几句好话。这两年来,虽说好事未谐,不过至少霍重城看到了些希望了。 “俺才不象你那般,满肚子弯弯绕绕的肠子,若是阿穗问俺,俺自然要告诉她。”杨妙真撇着嘴道:“也不知你为何如此小心,偏不让人得知你是流求岛主!” 赵与莒也不与她争执,他又留恋地看了后庄一眼,然后转身道:“走吧,四娘子,咱们可不能总是停在此处,路,还长着呢。” 他此次回郁樟山庄,是将一些最后地事情处置掉的,除此之外,还有一件重要事情,那便是在山庄中修一座家庙,再去自天童寺请来一位大德高僧来住持。 有传闻说史弥远为天童寺住持宏智正觉转世,他自己也笃信佛释,赵与莒此举,正是投其所好。之所以选择此时,是因为霍重城那儿传来消息,余天锡已经回到临安,想必见到自己之事已经报与史弥远,史弥远此时应会遣人来察探虚实吧。 史弥远一代权jian,要想欺瞒他并非易事,不过自家最大的优势在于,能由史料记载之中,推断出他大致动作。==针对他地动作,采取相应对策,从而可以做到顺势而为。比如说此次建庙,若是知道史弥远打算之人此时做出此事,史弥远必然会怀疑其用心是否为讨好自己,可在史弥远看来,赵与莒根本无法知晓自己准备寻找一个宗室子弟,此时建庙请僧自然是赤诚之举了。史弥远派来查问之人,不可能不把现在赵与莒的大动作带回去,这种单方面的优势,让赵与莒与史弥远的第一次交手,可以占足便宜。 但也只是占足便宜罢了,若是史弥远觉得他幼年之时锋芒过露,或者他这些年来苦心布置韬光养晦都未成功,甚至只是因为史弥远突然间瞧他这名字不顺眼,都有可能让他的一切计划都化作泡影。 杨妙真瞪着赵与莒的背影,只觉得他近来都极是怪异,说起话来一贯的没头没脑倒是其次,最重要地是。他时常发出感慨。仿佛七老八十地人一般。在杨妙真眼睛里,他一向是深沉平静的,这般感慨,让杨妙真觉得有些不吉利。 分明是十六岁正青春少年,却象那老得快走不动的人一般,这般子暮气沉沉! 想到此处,杨妙真只觉得心拼了命下沉,下沉。仿佛天边之日般,要沉到山海之端去。一股她自家也不知从何而来的怒气,让她三步两步冲到赵与莒身边,不待赵与莒回过神来,她便伸手揪住了赵与莒,手臂交错一用力,将他便转了过来。 十六岁的赵与莒,身高比她却还要略低一些,两人面对面。赵与莒极惊愕地看着杨妙真。 “俺可不管什么路还长路还短的,俺知道,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杨妙真咬牙切齿地道:“若只是想自家享福。你如今去了那流求,便是皇帝官家也不如你逍遥自在,你留在这陆上,必定是要做大事!” “呃?” “俺虽说是个笨人,却看不惯你如今这口气,象是马上便要进棺材一般!俺对你说,便是老天下刀子,男子汉大丈夫得。也得象俺一般直着腰对着老天笑!”虽说杨妙真会错了意,打地比喻也是不伦不类,但是赵与莒心中还是一暖。他难得地一笑,看着杨妙真抓住自己地手:“四娘子,放开我吧。” 杨妙真仍有些气鼓鼓的,却是依言松开了他。赵与莒深深吸了口气,突然伸过手来抓住杨妙真地手掌:“你说得对。便是老天下刀子。也得直着腰对老天笑!” 杨妙真微微一挣,没有甩脱赵与莒的手。她脸色腾的红了起来。方才还豪气干云的女英雄,刹那之间便变成了刚过门的小媳妇儿,忸忸怩怩地道:“放、放开俺!” 赵与莒没有放开她,论及气力,赵与莒虽说没少锻炼,只怕比杨妙真还要差上一筹,她若真想挣脱来,岂有挣不开之理! “我想的是这天下百姓……”杨妙真垂下头去,心中突然琢磨起当年起与莒一时失言曾对自己说起的话来,这数年之间,自燕云、山东,十余万原本挣扎于生死之间地百姓,被安置在流求他们虽说每日辛劳,却终于有了奔头,每一次去流求,见着这些人脸上的笑,听得他们在田间、船头、矿上、场坊之中放声歌唱,杨妙真心中总觉得无比欢喜。 “阿莒想帮的,是这天下百姓,却不仅仅是咱们流求地十余万人,这天下百姓未能安居,他自然不肯独自去流求享福……他……他……” 想到此处,她忍不住抬起眼看了赵与莒一下,却正好与赵与莒望来的目光相对。她脸上又是一阵发烧,便甩开赵与莒的手,快步向前跑去。
跑了两步,又怕自家甩开赵与莒的手惹得他误会,故此开口道:“阿莒,且看你能不能追得到俺!” 二人追逐的身影被秦大石看在眼中,他微微一笑,然后转过脸来。 与他一般的义学少年,几乎个个脸上都挂着笑意,唯有龙十二,仍是一脸严正,仿佛什么都未曾看到一般。 “十二。”秦大石低声道。 “嗯。”龙十二回应 秦大石也满了十八岁,故此被赵与莒授了字,字重德,是这六名赵与莒贴身护卫的首领。他拍了拍龙十二的肩膀,苦笑着道:“原本是我留下地,结果却被你小子死缠滥打给换了,这我不说你,只有一点。” 龙十二将脸转向他,面上毫无表情。 “若是官人有了什么意外,哪怕是伤着一块油皮,你却安然无恙,我必取你性命。”秦大石盯着他道。 龙十二歪过脸,不满地哼了声,却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神情已经清楚地告诉了秦大石,若是真有那种情形,不必秦大石来。 为着避免史弥远起疑,赵与莒决定将这数年来跟在身边的六个亲卫也派出去,原本秦大石要自己留下来,但龙十二竟然象个孩童那般哭泣,秦大石无奈,只得与他换了。赵与莒觉得自己身边不会出现什么危险,若是有什么意外,秦大石这般帅才,放在外边更好调动人手,反倒比龙十二这一昧忠心的要强,因此也允了。此次来郁樟山庄之后,将只有龙十二、杨妙真和韩妤陪赵与莒回虹桥里。 这几年间赵与莒身边的护卫也换了两茬,每次唯独秦大石与龙十二二人是雷打不动的。 赵与莒回到前庄书房之中,韩妤已经铺好了笔纸,她眼波流转,对着赵与莒温柔一笑:“官人,笔墨已经好了。” 她对赵与莒而言,就象是个生活秘书,几乎所有事情都离不开她。赵与莒提起笔,思忖片刻,开始奋笔疾书。练了这么些年的书法,他如今拿着毛笔写起小楷也有模有样了。 韩妤悄悄退后,站在一边,没有向纸上望一眼。她还有秦大石、龙十二这些人都被交待过,在赵与莒身边必须严守保密原则,而要保密,最好地方法就是不该看地不看不该说的不说。 外头传来咚咚地脚步声,那是杨妙真有意发出的,韩妤向门前望去,当看到杨妙真出现时,她伸出食指,放在唇边轻轻嘘了一下。杨妙真吐了吐舌头,放松了脚步,或许是方才跑动的缘故,或许是别的原因,她的脸上红扑扑的,看上去娇艳欲滴。 见着赵与莒又在那奋笔疾书,她撇了下嘴,然后向韩妤使了个眼色。韩妤有些迟疑,看到赵与莒专心致志没有注意,这才缓缓走出了门。 “阿妤姐,最近阿莒是否有些怪异?”将韩妤拉出来之后,她们二人来到院子里的一棵大松树下,杨妙真向韩妤问道。 “怪异?”韩妤抿嘴笑了笑,摇了摇头道:“这却不是奴所能知的,四娘子,你为何会如此说?” “他说要俺去流求,俺担心会有啥事……”杨妙真轻轻皱了皱眉,方才后园那一幕她仍记在心中:“俺是个粗性子,又口快的,他不会对俺说,可是阿妤姐又细心又体贴,他必然不瞒着你的!” “哪有此事,四娘子这可高看奴了呢。”韩妤轻轻叹了口气,这段时日赵与莒的反常,她自然也发现了,但她谨守本分,从未出言询问过。 “莫非是俺多心了?”杨妙真又皱起了眉头,片刻之后,她哼了一声,极霸道地说道:“确实是俺多心了,想这许多做什么,便是发生什么事情,有俺梨花枪在,总保得他妥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