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百九二章 夷光说出的真相
白衣女子浑身颤! 她一双眼睛直直盯着苏虹,好半晌,才颤巍巍开口道:“……你怎么、怎么也说我们的话?!” 苏虹怔怔望着她,她浑身仍然被裹在网里,但却已不再挣扎。 “……这话该让我来问。”苏虹轻声问,“你们俩为什么会说普通话?” 静默。 全然的沉默,那群黑衣人鸦雀无声站在当地,谁也不敢动一下! 站在西施一旁的夫差,终于清醒了过来! “你是谁?!”他刷地举剑指向苏虹,“你是勾践派来的?!你是越国人?!” “……不是。”苏虹艰难地摇摇头,“我不是越国人,我……” 她也不知该如何解释了。 这时,西施低声开口:“不管怎样,先放她出来——我要和她好好谈谈。” 夫差盯着苏虹,良久,他放下手中的剑,示意黑衣侍者打开巨网,将苏虹放出来。 三个人,两张相对的软榻,一个茶几,上面放着鲜果以及热茶。 苏虹坐在其中一张软榻上,她交握着双手,眉头紧皱。她的剑搁在一边。 对面一张榻上,夫差与西施并肩坐着。 这本来是十分不符合此刻年代的场面,春秋的古人是不会像现代人那样双腿下垂、只有臀部挨着坐具。他们应该是跪坐在自己的脚踝背面。 但是至少,眼下看来,夫差和西施都很习惯这种“现代”坐法。 “我想知道,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西施问,“你是从哪儿来的。那么我就一定也是从那儿来的——你姓什么?” 苏虹慢慢道:“我姓苏。我并不是越国人,只是前段时间刚刚到越国,机缘巧合成了勾践的手下……” “你究竟是从哪儿来的?” 苏虹沉默不语,她实在不知该如何说起。 西施静静望着她,良久:“苏姑娘,你为什么就不能告诉我?” 苏虹抬起头来,艰难地看着她:“……你自己,难道一丁点儿都不记得了么?” 西施缓缓摇头:“不记得。从哪儿来,姓什么叫什么,父母是谁,自己多少岁……全都不记得了,只有……” “什么?” “模糊的印象。”西施叹了口气,“人的脸都是模模糊糊的,我只记得感觉,爸爸的感觉,mama的感觉,朋友们的感觉,老师的感觉……” 苏虹默默听着。 “在家的感觉,在学校的感觉。和人相处的感觉,感觉,全都是感觉。除了感觉就再没有别的了。”西施说到这儿,表情显得有些痛苦,“我……我说不上来,好多词儿我都想不起来,尤其是他们的名字,还有些关键的名词——我都想不起来,所以要和人说也说不清,本来这儿也没人能懂我的话。” “那他为什么能说?”苏虹一指旁边的夫差,“他为什么也能说咱们的话?” 西施看看夫差,她笑起来:“我教他的。” “教了七八年,再怎么不懂,也会说了。”夫差微微一笑,“可是也只有我能听懂,能说,其他人都不行。” 苏虹一语不,然而在她的内心,一个大致的猜测已经逐渐成形。 原来历史上鼎鼎大名的美人西施,并不是春秋时代的人。 她是从现代过来的,在过来之前,就如当年林兰打算做而没有做成的那样:她把自己的记忆给洗去了。 但是,她究竟是谁,以及,究竟是什么时候过来的呢? 和前期的粗糙不同,局建制完善之后,所有的穿越行动全都有档案记录在册,穿越本来就是一项危险任务,苏虹进了局里十多年,每一份档案全都熟悉过,在她的记忆里,并无现代女性被洗去记忆送去春秋的事。 难道说,这是梁所长在研究所建立之前,单独与白起一同进行的实验?可是西施来吴越只有十年,十年前,平衡处已经建立了,档案方面的制度也已经非常齐全了,没可能有这么重大的事情生了却丝毫没有记录的——像小鹏那样偷偷跑过来是一回事,给一个人洗脑去掉记忆再送过来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是必须把研究所的药物室也包括进来的重大行为,至少,如果是被强迫的话,家属一定会报案的。 想到这些,苏虹开始感觉混乱,看来这件事只能回去询问梁毅才行。 “我想记起爸爸mama的名字,可是我连他们的脸孔都记不起来,我想记起我来的地方,可是好些东西我能画出来,却叫不出它们的名称。我能想起好些事儿,逻辑联系什么的我都知道,可是里面总有些关键性的东西我记不起来,那感觉,就好像……就好像一匹丝绸,上面被蛀了无数个小窟窿,所以这丝绸也就废了。” 苏虹静静听着,她的内心仍然继续着刚才的猜测:西施究竟是为了什么才过来的呢? 林兰当时,是为了去南宋做辛弃疾的妻子…… 难道西施是为了来做夫差的妻子么?这当然不可能,至少十年前她差点就嫁给了勾践,这一点历史根本就没有记载。 然而,不管西施最初是以什么目的来的春秋时代,她后来的人生。就全都归结为了一个目的:寻找。 “我总是在想,想自己到底是谁。以前到底在哪儿生活,自己是从哪儿来的这个地方……”西施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她的眉宇间,浮现出nongnong的倦怠,“可我翻来覆去想了十年,却依然毫无结果。” 蓦然间,当年方滢说的那番滑稽的话,此刻再度响彻苏虹耳畔:“这下啊,她一辈子都有事儿干了!” 这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西施她忘记了自己的来历,她竟然毫无根基地在吴越大地上生活了十年…… “苏姑娘,你真的就不能告诉我,我……不,咱们,咱们到底是什么人么?” 西施说到这儿,目光充满期盼地望着苏虹,她寻找同类已经寻找了十年,眼下终于现了一个能懂自己语言的人,这对她而言不啻是天赐良机,看来她说什么都会从苏虹这儿挖出真相。 想到这一点,苏虹也觉得为难了,她反复思忖良久,才艰难开口道:“……我们,不是这儿的人。” “不是这儿的人?不是吴越之地的人?”西施问,“可我们是哪儿的人呢?我与夫差走了天下各国,到处都找不到听得懂我说话的人。” “你们周游了列国?”苏虹一怔。 西施点点头:“为了找到我的来处,我和他在外面游历了七、八年。” 苏虹内心暗自吃惊! “能去的都去了,无论多么偏远的地方,我们都不放过,期间苦头也吃了无数。”西施的微笑变得极为苦涩,“可就是找不到,说什么都找不到。” 漫长的沉默。 “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讲。”苏虹一字一顿地说,“按理说小说a是不能讲的。如果我说出真相,夷光姑娘,那将会给你们……不,应该是会给所有的人带来灾难。” 苏虹说得如此郑重,西施也愣住了! “那么严重?”她惊惧万分的问。“我并不想知道别的呀,我只是想知道自己是从哪儿来的,我到底是谁——这些和其他人又有什么关系?” 苏虹被她问得半晌说不出话来。 “好吧,既然如此。”西施慢慢点头,“我不问了,既然你不肯说。那我就继续找。” “你找不到的。” 西施瞪大眼睛望着苏虹! “你在这儿,是找不到的。”苏虹咬着牙,硬着头皮说,“我们不是这个世上的人。” “不是这个世上的人?”西施更惊讶,“这是什么意思?我们是异世之人?” 苏虹想来想去,也只能如此解释了。 她点点头:“夷光姑娘,你和我,都是从那个世上到这儿来的,我没有忘记自己的过去,可是你看来已经被洗去记忆了。” “洗去记忆?” “就是服了某种药,用某种手段遗忘了之前的事儿,然后才被送过来的,之前我也听说过有人想这么干。现在看你这样子,应该是这个缘故了。”苏虹又斟酌了片刻,才道:“只是我不知道,你是自愿忘记以前的,还是被强迫的。” 西施愣怔了半晌,才缓缓摇头:“不,我不是被强迫的。” “……” “没有那种感觉。这里头完全没有恨意。从来就没有人、没有事情能够强迫我。这我自己知道,我决不是受人迫使忘记以前的……”她说到这儿,目光黯淡下来,“这么说来,竟然是我自愿忘记的了。原来是这样啊。” “自愿?”夫差瞪圆了眼睛。“可是夷光,你为什么要忘记过去?” 西施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看她眼神那么凄婉,苏虹心下不忍,她终于道:“夷光姑娘,虽然我不能完全告知实情,但是我,嗯,或许捡我能回答的,来解答你的疑问。” 听她这么一讲,那两个又来了精神! “既然是只有感觉,那也好歹说说你对父母亲人的感觉吧。”苏虹问,“说不定我能替你打听到你父母的下落。” 西施点点头。 “爸爸他……个头高高的,但是没有他这么高。”她瞥了一眼旁边的夫差,“爸爸对我很好,不,他对谁都很好,很少火,对谁都和和气气的,而且他还很帅,我觉得他很帅……” “……” “mama她没爸爸那么高,但是也很和气,比爸爸要啰嗦一点,不过我喜欢听她絮絮叨叨的。mama会做菜,可是做的菜没爸爸做的好吃,还有,”她顿了一下,“mama也很漂亮,有很多漂亮的衣服,都是爸爸给她买的,爸爸也给我买。” 苏虹扶额无声哀叹。 这都算是什么信息?爸爸很帅,mama很漂亮,mama会做菜然后有点啰嗦,爸爸给mama买了好些漂亮衣服…… 这些话的搜寻价值基本上等于零,这样的家庭中国没有一亿也有八千万,这让她从哪儿找起? 西施也看出苏虹的无奈,她的目光充满了歉意:“是不是这些都是废话?都没啥用?” 苏虹努力微笑摇头:“听起来很温馨,至少你的家庭充满了爱。” 西施点点头:“这所有的感觉都很好,但是最后好像……” “什么?” “生了什么很凄惨的……事儿。”西施的目光有些茫然,“究竟是什么事儿却想不起来了。” 难道是父母过世了?苏虹暗想。 “可我却记得爸爸说,他说他会来找我。”西施说完,又更正道,“不,他和mama都会来。” “会来?会来这儿?”苏虹诧异了。“你爸爸说他会来这儿?” “……不知道。可是他说,一旦我有了危险,无论什么时候,他和我妈都会来救我。”西施说到这儿。顿了一下,“这个声音在我脑子里萦绕了许多年,起初甚至都不能肯定那是谁的声音,可是这两年它比以前更清晰了,我觉得那就是爸爸的声音。” 苏虹想了想:“也就是说,随着时间的过去,你的记忆有所恢复?” “恢复?”西施摇摇头,“没那么好,只是经过这么多年的努力,总算想起来不少,虽然还是东一片西一片的,而且尽是不相干的事儿。” “比如说?” “比如说,mama常常穿的那条裙子的花色,她烧的菜肴的味道,爸爸书架上的书,我记得他的书桌上经常摆着一本蓝色封腰的书。书皮上的字儿我都记得呢。” 西施说着,弯腰,用手指蘸着茶水,在黑色茶几上写下几个现代简体汊字。 苏虹低头一瞧,那是“佛家名相通释”,苏虹一愣,她知道这是国学大师熊十力的著作。 “爸爸的书架上,好些这样的书。这个经文那个经文的。”苏虹说。“爸爸总是反复看这些书。” “哦,你爸爸研究佛学?”苏虹说,“那……他难道是个老师?大学里的?” “老师?”西施怔了怔,摇摇头,“我觉得不是,我知道老师是什么样,可我觉得爸爸不是老师。” 苏虹沉默。 “对了,给你看我的画。”西施像是想起什么,她起身,转入屏风后面,不多时又拿着一个雕花匣子走了出来。 “都是我画的。”她说着,打开匣子,“想起点什么,我就画下来,说是说不清楚,也许这些能给你帮助。” 苏虹拿过匣子,里面堆着的是一些柔软的白色织物,她拿起一块展开来看,果然,上面是用木炭之类的黑色东西画的画。 画笔非常简单,但是苏虹能辨认出。那是经过了一定训练的,因为光影都遵循了基本的素描要求,看来西施在现代社会甚至学过绘画。
但是当苏虹再把目光落在那幅画上,她却愣住了。 那画的是一个穿军装的男人。没有脸孔,只有身上那件军装,画中的线条十分简单,所以只能勉强辨认出是一件军装,那上面甚至都没有肩章可以确认。 “原来你爸爸是个军人……”苏虹叹道。 “军人?”西施茫茫然重复了一遍,过了一会儿,她才说,“我记得,爸爸的肩头有一颗星星。” “……” 西施点点头:“只有一颗。” “其它的呢?有没有条纹?” 西施摇头:“其余都不记得了。” 苏虹苦笑,肩章上只有一颗星星,别的都不记得,就算知道西施的父亲是个军人,可这叫人往哪儿去找? 她拿起第二幅画,这次画的是个坐在钢琴前的人,身形瘦小,倒像是个少年。 “是我弟弟。”西施微微一笑。“他在弹琴,我记得呢,弟弟还会唱歌,他唱的调子可好听了。” 原来西施还有个弟弟…… 剩下的几副画,画的是个穿裙子的女性,没有脸孔,只有裙子的式样,苏虹反复看了又看,最终她只能确认,这些裙子毫无特殊之处,任何大型商场里都会有成百上千条。 “那些都是mama……”西施说着,眼神忽然变得无比痛楚,“我很想念他们,可怎么都想不起他们的脸孔,连他们是如何呼唤我的都想不起来。” 恐怕那些都是被重点洗去的记忆,和西施个人相关的信息,尤其遭到了药物着重的洗刷,也只有这样,才能确保她忘记过去。 “还能想起来什么?”苏虹试着又问。 “其它的,就都是毫不相干的事儿了。”西施懒懒道,“曾经看过的电影,爸爸书架上的小说,mama听的歌,爸爸有好些歌碟。” 恐怕就是此刻她把那些歌曲一一唱给我听,多半也都是些家喻户晓的流行歌曲,苏虹有些悲哀地想,好吧就算她唱的是普契尼,对确认身份仍不会有多大帮助。 漫长的沉默。 “还有,我还记得,我和男友分手的时候,爸妈很不高兴,”西施忽然笑了一下,“奇怪,这件事儿为什么我会记得?” “也许给你刺激很深,”苏虹苦笑。“为什么爸妈不高兴你和男友分手?” “指望我和他结婚么?”西施哈哈一笑,“不记得了,反正我和男友分手了……男友叫什么,长什么样我也没印象了。” 她说完,又看看旁边的夫差:“不知道爸爸能不能看中他呢?” 没有哪个正常的现代父母,会看中夫差做自己的女婿——这一点苏虹已经可以肯定了。 “就算他看不中那也晚了。”夫差突然说,“他的女儿做我的妻子已经十年了。” 西施回头看看他,笑起来:“可是也许,到时候我爸找到这儿,他就会说:为什么呀?那她为什么非的做你的妻子不可?到底为什么?” 夫差眨眨眼睛,他突然吐出一句外语:“netenetetyaais。” 西施哈哈大笑! 苏虹在一旁,惊诧地完全说不出话来! 那并不是多么复杂的句子,日常生活中经常会听见,哪怕是苏虹这种只简单学过三个月基础的人也能明白它的意思,它也是法国人的口头禅,说的是:“哎呀不为什么啦,总之事情就是这样生了嘛!” 夫差居然懂法语! “是我教他的。”西施嘻嘻笑起来,“太笨了!教了他好几年,记了忘,忘了记,总共只学会了十几句,刚才这两句,是我经常拿来对付他的,他总是抓着我问为什么呀为什么呀,像个小孩儿似的没完没了。好多事情我自己都一知半解,解释不清,就只好拿这两句来搪塞他。喏,现在他就拿来对付我了。” 已经很骇人了好不好?!苏虹简直想晕倒,她被这荒诞的现实给弄昏了头! 看出苏虹的异样,西施赶紧解释道:“是爷爷教的。小时候跟着爷爷和爸爸学的,学了两三种语言。刚来这儿的时候,都不记得了,是到了最近两年,才慢慢想起来的。” 她说罢,又仰着脸,望了望黑洞洞的屋脊:“那种感觉,就好像水里的油,你用力搅动它会偶尔沉下去,但是一旦停了下来,油总是会浮上来的。” “嗯,有爷爷,还有爸爸mama弟弟,还有呢?” “还有叔叔,好几个,我猜想,他们和我爸爸特别亲的样子,过年的时候家里总是很多人,还有姑姑姑父,姨,还有——”西施想了想。摇头道,“那些,都记不清了,爸妈的脸都记不清,其他人就更难了。” 苏虹定了定神:“还能想起什么?” 西施没有立即回答她,过了一会儿。她才轻声说:“刚才说的,都没多少用,是么?” 听出她语调里的苦楚,苏虹也觉得心酸。 “这些……都太寻常了。”苏虹低声道,“像这样的家庭,在……在我们那儿,到处都是。” 西施点点头:“也许我只是个普通人,洒进人群就找不到的那种。” 没有姓名,没有特征,没有身份……在人口达到13亿的当今中国,要靠这么点线索找到西施的来历,无异于大海捞针。 三个人的房间,再次陷入无言的沉默中。 “也许,我不应该再搜寻过去。”西施忽然轻声开口,“既然是我自己要求忘记的。也许我该放弃过去,就这么活下去。” 她说这些的时候,她的手紧紧握在夫差的手里。而那一个,一双黑眼睛目不转睛望着她。 “那也没关系,夷光,到什么时候我都陪着你。” 那一刻,夫差温和的目光,令人联想到月光下浩瀚无波的大海。西施微微一笑,她依偎过去,抬起手。用手背轻轻蹭着夫差的脸颊,那副模样就像在宠溺一个心爱的孩子。 苏虹默不作声地望着他们,她忽然,明白了一件事。 那坐在棋盘一样的黑白王宫里的男人输了。 勾践输了。 或许最终,他将赢得天下霸主的地位,可是他却输掉了面前这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