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太皇太后
宝慈殿寝宫内,太皇太后躺在宽大柔软的雕花楠木凤床上,听着耳畔哗哗的大雨声出怔,她生活简朴,寝宫内摆设都比较简单朴素,偌大一个宫殿看不到一件金银物件和丝织品,哪怕是比起寻常的富户,也显得有点儿寒碜。 但是对这些太皇太后并不介意,北宋自太祖建国以来,皇室的生活就比较俭朴,住着历代最逼仄的皇宫不说,连器皿上镶两颗珍珠都舍不得,而太皇太后垂帘以来更是将老祖宗的优良传统发扬光大,唯恐在私生活方面多花国家一分钱。 此刻,不光那些死的家具、摆设单调朴素,连一旁伺候的宫女、太监也是垂手侍立一旁,连大气都不敢出,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与周围融为一体。 太皇太后虽然身体不能起身,但是其实她的头脑清醒的很,自从她晕倒那一刻起,她唯一在世的亲生儿子楚王赵颢就进宫来陪伴她,太皇太后心中清楚,儿子之所以这样做,孝心固然是一方面,同时也有他自己的企图。 其实对这个儿子,太皇太后心中是有几分歉疚的,九年前,先帝病重,作为神宗的同父同母弟,赵颢成为皇位继承人的人选之一,当时朝中立长君的呼声很高,太皇太后也很属意自己的亲生儿子接替,但是考虑到国家的长治久安,她最终还是在儿子和孙子间选择了孙子。 现在,她到了油尽灯枯、不得不将政权交出去之时,太皇太后知道,她的这个儿子再次心动了。 按理说,国有君主,她这个太皇太后死了对国家也没有多大的影响,可是例外就在这些年她把政权抓的太牢,皇帝一点儿权力都没有,哪怕是自己到了弥留之际,只要一句话,依旧可以废了赵煦另立新君,而小皇帝赵煦,虽然没有亲政,也很少对朝政发表意见,可是太皇太后对自己亲孙子的了解,知道他并不和自己是一条心,自己死后,他十有八九是要推翻自己的政策的。 她死后,不仅面临着人亡政息的局面,她倚重的那些大臣面临着皇帝的打击报复,太皇太后自己的身前身后名,也有可能不保,吕后武曌,对江山社稷来说做出过重大贡献,可是死后却被人骂成祸国殃民,何尝又不是她们的继任者全力抹黑的结果呢。 如果说太皇太后迟迟不肯给皇帝交权,只是从她个人的角度考虑,害怕死后被小皇帝打击报复的话,那就太小看她了,诚然,她也有对自己身前身后名誉的考虑,但更多的还是为了这个国家。从仁宗朝走到今天的太皇太后,亲眼目睹这个国家是如何由盛转衰、由百姓安居乐业转变为流民四起的,先帝的变法固然为国家带来了丰厚的财政收入,在边境上与邻国的较量中取得了一系列胜利,可是最后的结局是对国力民力的过度耗损,两次伐夏战役的失败,数十万军民暴尸荒野,无法估量的钱财粮秣损于一旦,最后民怨沸腾,盗贼四起,眼看着大乱就要发生了。 先帝死了,是在悔恨与大志未酬的绝望中死去的。于私,死的那是太皇太后的亲生儿;于公,是一种透支民力国力,试图毕功于一役的政策的失败,所以太皇太后当政后才会启用保守的司马光一派,废除新法,恢复祖宗家法,给民于休养生息。太皇太后知道,只要朝廷不折腾,我天朝老百姓强大的生产能力自己就会打造出一个盛世。 但是现在,给老百姓自由生息的靠山,太皇太后自己马上就要去见先帝了,她当政的时间还太短,给老百姓休养生息的时间也太短,虽然现在政治清明,老百姓日子过得也还可以,有人称之外“元祐之治”,但是八九年时间,老百姓只能来得及从新法的创伤中恢复过来,远远达不到富裕,马上又要面临浩劫了。 不错,皇帝一如年轻时候的先帝,雄心勃勃,试图干成前人未完成之伟业,为后世留下一个没有边患、有幽云十六州拱卫的江山,让君臣百姓每天不用活在北方游牧民族的威胁下,天天担心契丹人的屠刀随时架在自家脖子上,国家可以不用养那么多的军队,养军队的钱可以消费,可以买绫罗绸缎、可以赈济灾民。但是皇帝比先帝更年期,也更冲动,更缺乏一个帝王应有的胸襟和韬略,雄才伟略的先帝尚且一败涂地,能力不及先帝、胸襟不及先帝的赵煦又怎能会成功呢? 而且,皇帝对先帝事业的崇敬,是建立在对现实的不满,对自己和旧党的不满上的,如此一来,那些被旧党打击贬黜的新党分子,对旧党和自己充满了怨恨,很难想象他们这两股力量结合在一起,会真正为国家、为百姓、为祖宗的社稷考虑,还是会只顾着报仇抱怨,那对太皇太后自己、对国家百姓、对祖宗的社稷都是灾难! 太皇太后不是没有努力过,从皇帝还是一个八九岁的小孩子的时候,她就呕心沥血地教导他,培养他,希望将他培养成仁宗那样的仁君。所以不仅让他住在自己寝宫里,放在眼皮子底下,还让范纯仁、苏轼、程颐这样的正人君子教导他,连赵煦身边的宫女都只挑年龄大的,长得丑的,以防他被引诱坏,可是自己对他管的越严,赵煦的逆反心理越严重,自己越是让程颐那样的大儒教导,他就越是反感。 按理说,对方已经被立为皇帝,除了他死了,就不能再被废黜,可是太皇太后手中掌握着至高的权力,有这个能力行尹霍之举,而且有合适的人选,那就是自己的亲生儿子楚王赵颢。赵颢是自己的亲生儿子不说,他一旦被立,他的权力的合法性还是来自于自己这个太皇太后的支持,朝中老臣的支持,他想要坐稳这个皇位,就必须要坚持自己的治国方针,那么也就避免了他把大宋带向一个不可知的未来。 其实在这之前,太皇太后还是一心想着要让自己的孙儿做个有道明君的,为此她精致任何新党人员靠近他,防止任何为新法辩护的言语被他听到,甚至还安排了刘过这个年龄和他相仿、又是旧党的青年才俊与他相处,但是随着大限之日的临近,太皇太后终于失去了耐心,而楚王赵颢这几天的表现,又给废帝的一边加了一个砝码,让太皇太后心中的天平动摇起来。所以,她才要听听历经四朝、出将入相五十余年,多次在大宋危急关头挺身而出的文彦博的观点。至于召见刘过,则完全是对赵煦还有幻想,想要听听这位一旦赵煦亲政、注定要成为新朝核心权力层的人的想法,看他似乎真正是心向旧党的。 太皇太后正想的出神,有内侍小声禀报:“太皇太后,文太师和刘侍读进来了。”
两名年轻内侍去解柱子上的带子,打算放下帘子,把外臣的视线隔住,太皇太后却微微摇了摇头,道:“不用放帘子了。” 随侍的宫女太监脸上诧异的表情一闪而过,这里是太皇太后的寝宫,按理说是不能让外臣进来的,就算有特殊情况外臣不得不进殿,也必须放帘子隔绝视线以避嫌。不过多少年来,他们早已习惯了听从太皇太后的安排,即便是心中不解,还是依言没有放帘子,而是垂手退到了一旁。 太皇太后没心情给他们解释自己这样做的原因,时间也不允许,她已经看到文彦博和刘过走了进来,她忽然发现:他们两人真的好像啊。 按理说文彦博和刘过,一个白发苍苍、一个青春年少,一个威严刚毅,一个儒雅内敛,是完全不同的两类人,但是太皇太后这时就有种他们非常相像的感觉,至于为何会有这种感觉,连她自己也说不明白,但是就是直觉的,觉得他们两人很像。 “臣文彦博叩请太皇太后恭安!”文彦博和刘过不约而同地,选择了大礼参拜,跪伏在地。 “两位卿家不必多礼。”太皇太后虚弱地抬了抬手臂,示意她最器重的两位臣子平身。 “臣谢太皇太后。”文彦博和刘过站起来。 太皇太后吩咐内侍给文彦博搬个坐具,至于刘过,就让他站着吧,连太皇太后自己都没意识到,她看向刘过的眼神竟然是带着几分慈爱的,那是只有在对自己亲人才有的神情。这时看着文彦博和刘过这对爷孙一坐一站,虽然一句话都不说,但是就让人觉得爷慈孙孝,让她打心眼里羡慕,忍不住想到:如果煦儿有这刘过一半懂事,我又何必临到死了还如此不得省心。 “不知太皇太后把我二人召来,有何吩咐?”按理说,这时候文彦博应该问一下太皇太后病情怎么样,感觉如何,对病人表示一下关怀之类的,但是他开口就是问公事,这也是他不同于一般朝臣的地方,越是到关键时刻,越是能分清主次,越是危机,越是冷静。 太皇太后从沉思中回过神来,目光转向文彦博,缓缓说道:“文老历经四朝,出将入相五十余年,我大宋多亏有卿之功,才能多次转危为安,度过一次又一次危局。”她先送给对方一顶高帽子,这才小心翼翼地问出自己的心里话道:“那么以文老看来,老身殁后,朝局将如何?” 刘过心头一跳,联系到太皇太后病倒后对朝政所做的安排,再结合这句话,不难猜出太皇太后有易帝的打算啊,不然她只要吩咐文彦博好好辅佐皇帝就好,干嘛还要问一句:“你觉得我死后朝廷会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