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侯方域投河
李香君虽然玲珑柔婉，却是个有侠心，有玉骨的女子，是个外柔内刚之人，见侯方域一回来，如此不分青红皂白贬低自己的人格，心头的苦涩让她泪眼朦胧，道：“侯公子，我和郑公子真的没有什么，他的人品确实不错，但是……” “到现在你还一口一个郑公子，替他说话，你心底到底还是喜新厌旧。”侯方域的妒火正盛时，俯视着李香君，继续厉声道：“我当初真是瞎了眼。” “不是你想的那样……”侯方域一离开就是一年多，音信全无，当初李香君约他私奔他也不肯，侯方域在商丘老家有豪宅，还有明媒正娶的妻子常氏夫人。 而侯方域现在一回来又对自己大喊大叫，凭什么？李香李香君无言以对，眼中两行清泪无声地滑落，恍若梨花带雨，然后幽幽轻叹息一声：“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等闲变却故人心，却道故人心易变……” “哼，人心确实易变，妇人心不古，见异思迁。”侯方域这一年多也过得很压抑，脸色阴沉了下来，他是何等心高气傲之人，见李香君丝毫没有悔过之意，便转身下楼离开了媚香楼，去找老友方以智喝酒，顺便问问推荐自己的事有无着落。 侯方域心想，等我将来飞黄腾达，看你李香君还不跪下来哭着求抱大腿。 当时，天色渐渐暗淡下来，秦淮河两边青楼上都点明了角灯，每条街足有上千盏，竟然也能把这宽阔的青石街道照得如同白昼，侯方域走路都不用带灯笼。 南京城毕竟曾是王都，经过系统的规划，街道两旁居民住房，一般以官沟为限，不得超越，否则就是违章。 秦淮河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名色繁多：有茶楼、茶坊，门上挂着水帘子，屋内支起炉子，以茶招揽四方客人，专售梅汤、和合汤、胡桃松子泡茶。另有各种食店、面店，买卖各种宵夜。如苏家羊rou面店，日宰羊数只，面如银丝，有蒜面、rou内寻面，还有鸭雪粉丝汤等小吃，十分有名。这些店晚上也不歇着，忙着做生意。 华灯初上，街上人流如织，繁华的市井，盈耳的叫卖声，很容易让人忘记大明朝四起的烽烟，肆虐的流寇，而沉迷在这大明盛世中。而不远处的秦淮河上，天上一轮明月，与灯光一齐澹荡在河面上，数百只画舫划过，船上的歌女抱着琵琶，半遮脸面，歌声甚是凄清委婉，动人心魄。 河边妖娆婀娜的女人，也都新妆炫服，招手四方游客。这醉生梦死的金陵城，正应了那句古诗：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不过，此时侯方域的心情沮丧，一点也不快乐。两边河房里住家的女郎，穿了轻纱衣服，一齐卷起湘帘，不时喊道：“公子，来嘛，上楼坐坐。” 侯方域摸了摸自己的钱袋，那里面空空如也，他往前走了大约三四里地，拐进一条小巷，到了和方以智约好的怡香楼，这里还算安静。 此时的青楼，是最能让侯方域舒心的地方，在明末，只要你的诗词真的是好诗词，艺妓们不但会热情招待你，而且还会送上一笔润笔之资，甚至自荐枕席也有可能。 侯方域一般不排斥艺妓自荐枕席，但润笔费也一定不能少，他今晚就是冲这个来的，刚回到南京，盘缠都快没了。史可法固然对他不错，但是史可法这人，是个大清官，穷呀，临走也没给侯方域多少钱，所以他去不了那太高档的青楼。 这怡香楼，在秦淮河里顶多也就算个二等，侯大公子来了，一番周折之后，侯方域和方以智就坐在了怡香楼头牌姑娘雪依姑娘的香闺里。 这房中薰香袅袅，左经右史，茵榻纱缦，琴棋书画布置罗列。 这怡香楼的雪依姑娘的美貌并不亚于李香君多少，特别是她那高贵脱俗而又含有几分忧郁的气质，有一种浓郁的古典仕女韵味，但名声差了一大截，也并不是因为才华差，她琴棋书画诗词歌舞，仪态妆容房事茶道，国家局势风月杂谈，都不错，但是，她缺故事，没有抱哪位有名公子的大腿，也很少有名流来光顾她这不入流的青楼。 但是，那日侯方域却没心情吟诗作对，一脸被甩的自怨自艾，雪依姑娘自觉没趣，陪了两杯酒就起身走了。 方以智苦苦相劝侯方域道：“朝宗兄，据我所知，郑成功确实在追香君姑娘，但香君姑娘确不是你想的那种人，流言蜚语，只要朝宗兄不予不理会，过些时日，自然便没人提了。” “来，不提那贱女人。说实话，我真不把这些儿女情长放在眼里。”侯方域本来就是小肚鸡肠之人，听了这劝，像是吃了个苍蝇，转移话题，问道：“我的文章，密之兄可给丞相过目？” “丞相看过了，他说你的文章不错，但是华而不实。而且此时招贤榜已定，只好等来年了。”方以智道：“朝宗兄，以后有何打算？” “来年的招贤榜，还望密之兄多帮忙。原来指望李香君能帮忙，现在看来是指望不上了。”侯方域举起酒杯，他知道吴应熊只是委婉地拒绝了他，于是对方以智道：“来，我敬你一杯。” “好说，朝宗兄大才，以后丞相必将重用。将来你若飞黄腾达，还需提携小弟我。”方以智干了杯中酒，笑道：“来，我们再来一杯。” 听了方以智这话，侯方域勉强挤出一丝笑意答道：“密之兄说哪里话，你人中俊杰，位列招贤榜三甲，名动公卿……” “人生得一益友，太生分便要不得，来来来，我再敬朝宗兄三杯。”方以智把酒给侯方域倒满，有心灌他。 半个时辰下来，侯方域心中郁闷，多喝了数十杯，两眼翻白，语无伦次。 方以智的任务算是完成，他也不明白，为何丞相吴应熊要给他派了这么一个特殊任务。 不过，方以智的任务完成，也就回家睡觉去了。醉得不成样子的侯方域脑子里断片了，被人搀扶着去了楼上的房间。 到了下半夜，侯方域喉咙一阵难受，起身点灯，呕吐了一地，却发现自己刚躺的床上，两个白花花的rou体，那姑娘倒是凹凸有致，但脸上无不抹着厚厚的粉，在这光线暗淡的房中，苍白如索命的厉鬼，侯大公子着实吓得不轻，大叫：“见鬼！” “侯公子，怎么了？”两个粉头被侯方域尖叫声惊醒，又看到一地的脏污，十分气恼。 侯方域自己此时也光溜溜的，下意识地扯过一张薄衾挡住自己的下体，又惊又怒地喝问道：“你们是谁，怎么会和我睡在我的床上？” “瞧您说的，侯公子真是薄情，奴等姊妹伺候公子，可没敢丝毫怠慢。侯公子一晚上折腾了我们三四次，一觉醒来，你却见人家却象见鬼似的，你怎么能这样……” “石榴姐，怎么能这么说呢，侯公子是名传天下的大才子，能来光顾咱们姐妹，是咱们的福分呢。” “芙蓉meimei说的是，侯公子您放心，这次我们姐妹俩给你打个六折，以后你多光顾。” 看两位佳人流着口水，侯方域一下子酒吓醒了，想赶紧付钱走人，但是摸了半天，钱包里竟然没钱。 “靠，侯大公子，你不会吃霸王餐吧？”石榴姐马上脸色变了。 作为复社四公子之一，侯方域平时逛的那都是高档次，有品味的青楼，那就叫风流。可若是让人知道他一次要了两个不入流的粉头，还没钱给，吃霸王餐，这可就是下流了。 此事一但传出去，让他这大公子怎么活啊！侯方域情急之下，全然忘了自己身上一丝不挂，掀开门帘就往外跑，只要跑了自己就可以不认账。 怡香楼虽然是窑子，但光着身子跑出外厅来的男人还真没见过，厅中一些打着哈欠候客的粉头见了一这幕，个个睡意全消，特别是后面又追出两个极品的白花花的rou体——石榴姐和芙蓉meimei，怡香楼里顿时热议起来。 “平时人样狗样的，其实就一根小蚯蚓，还跑出来丢人现眼。”石榴姐笑道。 “就是，还一箭双雕呢，瞧那穷酸样。”芙蓉meimei说：“你们知道这位公子是谁吗？说出来吓死你们，这可是过去复社四公子之一的侯大公子，我呸，嫖了我们姐妹还不给钱！” 看过《九品芝麻官》的人都知道，骂人最厉害的地方，就是青楼。石榴姐和芙蓉meimei的骂词，不堪入耳，被骂惊醒过来的侯方域，脑袋嗡的一下，差点炸开，他双手捂着下体冲回房间，冲得过急一头撞在门槛上，把左额角撞出了一个大包，他进屋后抢过自己的衣裳胡乱往身上套，用折扇挡着脸，在众多嫖客和粉头的谑笑声中冲出了窑子——他在午夜的大街上痛哭流涕，自己的一身清白，就这么给毁了! 而此时，在媚香楼，郑成功却赶来安慰泪水涟涟的李香君，与李香君对饮。 “郑某尝闻香君姑娘善琵琶词，然不轻发，我心慕已久，不知可有幸一闻仙音。”郑成功放下酒杯，央求道。 李香君从内室取出琵琶来，娇声问道：“郑公子要听什么曲？” “《春江花月夜》，就请姑娘奏一曲如何？”郑成功道。 “奴家还以为公子要听《将军令》呢。”李香君道。 “若有朝一日，我大明水师挥军北上，取得锦州，大破满洲之时，再请香君姑娘为我奏一曲《将军令》。”郑成功说这话时，站起身，双眉横挑，意气飞扬，自干了一杯。 眼前的郑成功，豪侠干云，言语之间李香君有若听到百舸争流之声，和侯方域一对比，高下立判，李香君不禁心里不由暗叹命运弄人。 李香君坐到茵榻旁，琵琶声随之响起，如风起青萍之末，十分婉转动人。 琵琶声响，只见李香君又开口和歌：“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 侯方域从怡香楼一路狂奔到媚香楼，在楼下刚好听到“何处春江无月明”这一句。 侯方域心中莫名被刺痛了一下，李香君的琵琶，很久就只为他而弹，没想到他的墙角这么好挖，只能怪对方太优秀，他一时痛苦至极——情场失恋，官场失意，青楼失身，这些痛苦纠结在一起，侯方域头疼难忍，顿觉人生灰暗无边，纵深一跃，跳入了冰冷的秦淮河中，三天后才在下游被渔船打捞上来——这位历史上献计帮助满清杀百万同胞的汉jian文人，卒年二十六岁。 而第二天的《新江南日报》，却罕见刊登了一条复社公子侯方域“一箭双雕”的花边新闻，还图文并茂：侯方域的裸奔的画面，是画师画的，他的小蚯蚓，画得很形象。 吴应熊看了报纸，也捧腹大笑，专程派满云龙给李香君送去报纸，他心想，“郑成功啊郑成功，本丞相也就只能帮你到这了。” 后来，满云龙回来报告，说李香君早就看到了报纸上的这则新闻，愤然将桃花扇扔进了秦淮河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