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章 无名怒火
放下盛满清水的木桶,崔硕凑到榻前,试着掀开缠绕在道长身上的那一团脏得不成样子的被褥。想来方才道长痰气上涌时挣扎得厉害,那被褥被道长缠绕得很紧,崔硕费了好大的功夫,才理出了头绪。 就在费劲力气掀开被褥的那一瞬间,一股浓烈的屎尿恶臭直扑鼻端。崔硕屏住了呼吸,先是拿起抹布将道长身下的屎尿擦拭干净,随后又顺着那蜷缩如虾米般的身子,一寸寸吃力地将衣衫剥落下来。 玄衣道长的衣衫刚刚褪下,扫了一眼面前精赤的身子,崔硕登时愣住了,心下恶寒的他只见面前的这幅身躯竟是瘦得皮包骨头,一根根、一块块的骨头嶙峋着,恍若还带着那么一点生机的骷髅架。 满头银发、瘦得不成模样的玄衣道长瞧着已是近百岁的模样,此时又大半身不能动弹,若是不及时清洗、擦身,那老化的皮肤很容易滋生出褥疮来。 心下不忍的崔硕,忍着那股难闻的恶臭,伸出双臂向道长抱将过去。他要将这可怜的老人抱下床榻,让他坐进那硕大的木桶里,好生彻底清理一番。 玄衣道长一直微眯着眼睛,默默地注视着忙里忙外的崔硕,默默地注视着崔硕掀开被褥、擦拭屎尿、剥落他的道袍。然则,就在崔硕试图抱紧他,双手刚刚触摸到他那干枯身体的一瞬间,他那微眯的双眼猛然张开,两道如电精光自那幽深如枯井般的双瞳中射出,宛若一对蓄势待发、随时可取人性命之利箭。 危险,足以威胁到生命的危险,瞬间传至脑海。下意识地,崔硕心头寒意顿生,他全身的肌rou收紧了,紧绷如同拉满的强弓般,警惕地戒备着。 两世为人的崔硕,活了约莫四十余岁,但这等犀利如同利箭般的眼神却生平第一次看到。 如此犀利之眼神,如此摄人之杀气,哪里是半分瘦如骷髅、气脉闭塞、半身不遂的老人所能拥有的。 不过,玄衣道长双瞳中那两道犀利的精光只是一闪而逝,便消逝得无影无踪,仿佛刚才那摄人心魄的杀气只是崔硕的错觉。 片刻后,玄衣道长双眼又恢复了刚才的模样,半睡半醒般地微眯着。 崔硕心头的寒意随之徐徐散去,他定了定心神,刚要发力抱起道长的身子,只听苍老的怒吼声骤然响起:“滚开,休要碰老夫的双腿!” 因了气脉闭塞,玄衣道长这声怒吼显得中气不足。饶是如此,被怒吼的气流直接喷至耳畔的崔硕,依然只觉双耳嗡嗡作响。 崔硕侧过面庞,扫视着莫名其妙发怒的老人,只见他满头如雪银发之下,那皱纹密布的面庞竟是棱角分明,鼻梁高高地隆起,徐徐展开的身子瞧来至少八尺有余,唯一美中不足的便是那身材枯瘦得吓人。这幅模样,想来年轻血rou丰满之时,定是位英姿飒爽的伟男无疑。 若是换做旁人,敢如此粗鲁无礼地大呼小叫,甚至怒斥他滚开,崔硕必然会心头火起,甚至径自撂下他转身便走。 然而,此时他抱在怀中的却是一个气脉闭塞的老人、一个曾暗中出手救过自己性命的老人。崔硕就是想发火也发不出来。 崔硕权当那怒火只是不存在,他冲着道长淡淡地笑了笑,便道:“道长,你这身上的味道煞是难闻,让我来给您洗洗,清清爽爽的还能避免生疮。如此可好?” 说话时,崔硕似乎明白了玄衣道长方才那无名怒火的来源——瘫痪的双腿,自己试图抱住的双腿。曾经踏遍万水千山、踢倒无数强敌的双腿,如今气脉闭塞之下,却只能毫无知觉地任人摆布,玄衣道长这位曾经的绝世高人那种心里的苦痛和烦闷,简直堪比rou中之刺。 尽管崔硕温柔的轻声细语里洋溢着满满的诚意,可是半身不遂的道长却并不领情。只见他那双已经失去力道的干瘦大手不耐地挥舞着,愤然道:“谁说老夫会生疮,老夫身子干净得很,用不着你假惺惺地献殷勤,谁知道你这小娃娃打着什么坏主意。滚开,滚开!” 崔硕想不到自己忍着那股子难闻的恶臭味,一番好心好意地来服侍他,却被这瘫痪在床的老人说成了假惺惺地别有用心,一时间,崔硕心头那愤怒的小火苗终于不可抑制地徐徐窜了起来。 然则,瞧着怀中的老人瘫痪在床的可怜模样,再想想人家曾在暗中相助自己的恩情,便咬了咬牙,硬生生将心头的怒火压制下去。 待心头的怒火渐渐被压制得接近熄灭,崔硕不由得想起昨日和这玄衣道长初次谋面时的情景,心头一动,问道:“我崔硕不过绍兴城中一凡夫俗子,道长为何特意寻到我?为何时时留意着我的行踪?可否相告?” 这个问题,崔硕憋在心头已是整整一个昼夜了,他曾经试着思考过,不过却是没有寻到能说服自己的答案。于是乎,崔硕便借着这个时机,转移玄衣道长注意力的同时,顺便套套话儿。 那玄衣道长斜瞥了崔硕一眼,轻轻扯动着嘴角的皱纹,哂笑道:“我,我,我,不会说俺吗?你这小娃娃说话好生奇怪。哼——你以为自己是谁,谁要寻你作甚?瞧你那臭屁轰轰的泼赖模样。” 两世为人的崔硕,一直自我感觉良好,是有点孤芳自赏的臭屁模样。但在这南宋之世,穿越这么数月来,被人当着面、毫不留情地骂成臭屁轰轰的泼赖还是破天荒的头一遭。要知在前世里,崔硕经常被公司那帮狐朋狗友调笑作臭屁王,这臭屁二字可正是崔硕的忌讳。 这下,被犯了忌讳的崔硕真的动怒了,他向着道长气哄哄地道:“一片好心,被人当成了驴肝肺来,罢罢罢——不洗便不洗!” 话音刚落,崔硕便舍下道长独自卧在榻上,自己一个人远远地离开小榻,再也不理会笑骂自己臭屁泼赖的玄衣道长,径自背着双手,在石屋里悠闲地方散起步来。饥渴,饥渴感阵阵传来。 忙活了半天,崔硕感觉口中干渴得很,嗓子里仿佛能冒出烟来。饥渴之下,崔硕再也顾不得形象,快步走向盛满清水的大木桶,忙蹲下身子,将头探进那清水中,惬意地牛饮起来。一通饱饮过后,崔硕惬意地松了一口气。
“醉风”。刚刚站起身来,崔硕一眼瞥见了那两坛安安静静蹲在角落里的美酒,眼前登时一亮。 “醉风美酒,生津止渴,妙哉——” 崔硕擦拭着嘴角的水渍,拖着长音吆喝着,缓步向那两坛“醉风”行去。 崔硕刚刚行了两步,便听到那玄衣道长嚷嚷起来:“来来来,臭屁小娃娃,快来扶老夫下来,老夫要沐浴更衣。” 眼见着崔硕刚刚饮过清水,又要去动那两坛“醉风”,嗜酒如命的道长明显是急了。 崔硕心头的怒火虽然还未散尽,但转念想想,这突发气脉闭塞、瘫痪在床的老人,显然心智已是有些不太正常了。若是再和他计较下去,真地就显得自己太过小家子气了。 心下如此想着,听着肚子里哐当哐当的水响,崔硕心头的怒火渐渐消散了不少,便自嘲地笑了笑,转身再次朝那小榻、朝小榻上病卧着的道长行去。 “牛鼻子老道,你到底是怎么知道我的,先说明白了,我...不...俺,再来侍候你。” 崔硕乃甚为讲究礼节之人,两世为人的他很少和一个老人如此说话.当年在另一个时空的公交车上让座时,那都是口口声声地“老伯”、“阿姨”地叫着。今日被这道长一口一个臭屁泼赖小娃娃叫着,心头余火未消的他,不经意间,说话的口气已是变得粗鲁起来。 玄衣道长闻言,满脸的皱纹里挤出了一丝笑意,那是暗含嘲讽的笑意。 “老夫看你不单单是臭屁泼赖,简直还有点笨,还是蠢笨如牛之笨。看来以后老夫就要叫你臭屁、笨蛋泼赖小娃娃了。”玄衣道长神色不屑地嘲讽着崔硕,干枯地手指点了点墙角的方向。 “醉风?”循着玄衣道长指点的方向,崔硕望着那两坛醉风,稍稍一想,便是心头茅塞顿开,就在这一刹那,苦思一昼夜摸不到门的他,竟是寻到了答案。“醉风”,让玄衣道长注意到崔硕这个平凡少年的媒介,正是“醉风”——这南宋之世罕见的美酒。 此时的崔硕只需一个简单的推断,便可轻轻松松地推导出合理之结果来。试想,既然这牛鼻子老道嗜酒如命,吕家将这醉风闹出了这么大动静,怕是早就惊动了他。凭着他那出神入化般的本领,想要查出推出“醉风”蒸馏秘方之人,本不是难事。 尽看别人当局者迷,事情轮到自己身上,竟也是如坠云雾里。此刻,崔硕心底对当局者迷之说,已是愈发笃信了。 “凭他吕博齐的本事,能造出这等美酒来?哼——”玄衣道长不屑地言道,话音未落,他垂首看了看自己的身子,向着崔硕喝道,“赶紧地,快来给老夫沐浴,老夫光着身子,等你大半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