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今夜有雨
日已西斜,眼看着就要沉落下去,不甘被黑暗侵蚀的余晖在做最后的挣扎,仿若淌出了鲜血,将西边的云彩染得殷虹一片。 春日傍晚的风有些凉了,萧然紧了紧衣衫,不禁回头看了一眼那座似是闪烁着金光的坟茔,转头回答阿弃的问话:“很强……我需要时日。” 阿弃自然明白眼前这位天不怕地不怕的萧哥儿所说的很强是何种意思,那自然已经强到了自己无法想象的地步,既然无法想象,他便不去想象,而是拍了拍萧然的肩膀,老气横秋道,“你还年少,多的便是时日。” “你个小屁孩在我面前装什么老!” 萧然掸了掸肩膀,并没有掸起些许尘埃,他挥了挥手,道:“不说这个了,还很遥远,方才说起了酒,我这次来便是想要在堕民窟办一个酒厂。” “酒厂?” “就是酿酒的作坊,不过是一个很大的作坊。”萧然解释着,脸上布满神往之色,“我要酿全天下最好的酒。” 阿弃双眼放光,丝毫不顾身上的伤势,拍掌大赞道:“好啊,以前你总是有诸般想法想要造福堕民窟却苦于没有银子和门路,如今银子有了,你又成了苏家女婿,办起事来便少了许多阻碍。” 阿弃丝毫不怀疑萧然的话,在他看来,萧哥儿说要酿天下最好的酒,那自然是别的酒无法僭越的。 “你别得意得太早,酿酒这种事儿我也是头一遭,没那般容易。待会儿你将堕民窟的人都召集起来,我与他们说道说道。” …… 日头彻底西沉,只余天边暗红的投影,暮色中,几团乌黑的云翳自南边缓缓飘来,似是在酝酿着一场夜雨。 堕民窟与燕京西城相连的那座破败石桥上,萧然看着前方黑压压的人头,以及暮色中或惊或喜或茫然的面孔,心中暗暗叹息。 同为天下众生,总有一些人在云端,一些人在深渊。 堕民窟的堕民和流亡的乞丐加起来约摸有六百来人,在阿弃遣发一众乞丐奔走相告下,他们得知萧哥儿要找他们谈话,哪里敢怠慢,纷纷放下手中的活计赶到桥头这片草坪上。 在萧然入苏府之前他在堕民窟就颇有些威望,如今他成了苏家女婿,这些堕民乞丐对他更是敬畏有加。众人看着石桥上那名风度翩翩、发丝随风而舞的少年,竟是感到有些拘束,一时间连手都不知往何处安放。 “大家不必感到局促,我萧哥儿的为人大伙应该知晓,他一直将咱堕民窟视为自己的家,哪怕他如今贵为苏府女婿,这一点也不会改变。今次唤大伙过来,自然是有好事,下面就让萧哥儿与你们说吧。” 经阿弃这么一说,堕民们果真稍稍放松了神色,而是有些期待地注视着萧然,心中纷纷想着是哪般好事。 萧然理了理被晚风掠乱的发丝,脸上带着浅浅的笑意,两排白牙在暮色中特别显眼:“一如阿弃所说,堕民窟就是我的家,你们都是我的家人。我从堕民窟走出去,一朝翻了身,自然不会忘却大家。然则我过得好不算什么,大家好才是真好。” 萧然的话有些煽情,直把好些堕民煽出了泪花,人群中的梦蝶更是热泪盈眶,他们的卑贱身份是自祖上传来,与生俱来,他们已经太久太久没有感受到人间的温暖。如今萧然于他们而言高到了云端之上,却还视他们为家人,怎教人不心生感动? “熟知我的人都知晓,我这人不喜约束,如今我入了苏家虽是腾达了,但终究是倚靠了他人的尊荣。因此,我想要有自己真正拥有的一些东西。如今我打算在堕民窟建一个很大的酒坊,酿天下最好的酒。我要让堕民窟不再贫贱,让大伙都脱去奴籍,不必在他人面前抬不起头来。” 萧然的话还未落音,堕民窟的众人便震惊了,然后是惶恐与质疑。铭刻了百多年的卑贱烙印真的可以脱去么?天朝昌荣繁盛,天子威严浩然,对于脱去奴籍的想法,堕民们平日里便是想也不敢去想的。 看出了众人眼中的惶恐,萧然心中叹息不已,贫贱的烙印在堕民们的心中铭刻得太深太深。他深吸了一口气,没有理会桥下河水传来的恶臭,面色忽而变得肃然: “千万年以降,人便是万物之长,伊始并无贵贱之分,一同作息,一同吃rou。既如此,那我便觉得芸芸众生不该有贵贱尊卑。我的观念或许太过于理想,但至少在我们自己的心中不该有低人一等的念头。” 少年的脸色微微泛红,不知是因为酒意上涌还是胸腔中的热血所致。他站在晚风之中,看着前方似是麻木的面孔,仿若在教化一群灵智未开的深山土著。 “人生苦短,长不过百年岁月,上至天子,下至黎民,到头来都将化作一抔黄土。生而为人,便是上天莫大的恩赐,我等当珍视此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若生于卑贱,切不可妄自菲薄,生命不息,便奋进不止,笃信自己,诸般豺狼虎豹,魑魅魍魉又有何惧?”
萧然的话语对这些具有根深蒂固卑贱思想的堕民们来说太过骇人,他们仿若听到了一记记惊雷,心中某一些隐藏的念头似乎在与萧然共鸣着,这种共鸣让他们惊骇得微微颤抖起来。 这些堕民的思想被毒害得太彻底,萧然不得不下一些猛药来唤醒他们身而为人的某些本能,他也顾不得堕民们的瑟瑟发抖,而是继续大声地宣讲着一些大逆不道的言论。 “于亿万年中,于亿万生灵间,投身成人,这得需要多大的机缘?若说这世间何物最为可贵,其莫过于生命。然则人与草木鸟兽最大的区分在于人有思想,有追求,有尊严,而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其实比生命更为来得可贵……” 来自南边的乌黑云翳飘到了燕京城的上方,比将将上演的夜色更浓黑几分,晚风大作,发出阵阵呜咽之声,有如来自幽冥地府的鬼哭。 轰咔! 一道耀眼的闪电将燕京城照耀得有如白昼,顷刻后黑夜便复然,一记震耳欲聋的春雷平空炸响,如同在众人耳畔点燃了爆竹,就连大地都震颤不已。 萧然振聋发聩的话语早已让这些堕民耳鸣不已,这记响雷来得恰是时辰,堕民们心中压抑得太久的屈辱与不甘有被惊醒的迹象。 一场夜雨紧跟着雷声的步伐如期而至,如瓢泼般丝毫不带春雨的缠绵。萧然瞬间被被淋了个透心凉,堕民们也无一幸免,浓春的夜雨有些彻骨之意。 在惊吓与冰冷的双重侵袭下,堕民们身体内冰封已久的热血却有了沸腾迹象。 萧然看到了一双双发红的眼眸,他笑了,他竖起中指,狠狠地向上戳去,似乎要戳破头顶的苍穹,他大声呼喊:“生命不息,奋进不止!” 堕民和乞丐们也学着他的模样,对天竖着中指,不顾倾盆而下的寒冷雨水,大声齐呼着:“生命不息,奋进不止!” 夜色如幕,燕京城中亮起了万家灯火,堕民窟黑压压的一片,破败石桥下那一湾死水终于在雨水的击打下起了涟漪,河岸回荡着经久不绝的呼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