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八回 换衣拔步床 (二更)
初三上午,春气回暖。感觉春天真的来了,中午的时候都可以甩掉背负一冬天的棉袄,可以在田野里风跑撒欢,在荡漾的潜龙湖畔发出一阵阵锐的呼喊,去吆喝彼岸的小猫小狗。 大道朝天,万丈艳阳的光辉铺满了沟沟坎坎,照耀在一片片已经发芽的桃树林,照耀在一湾湾已经破冰的溪水,中原腹地的四季,它们是那么泾渭分明,该热的热该凉的凉该暖的暖该冰的冰,一个人不也应该这样吗? 初三上午,臭儿睡到了将近午时,他梦见自己仍在潜龙湖上漂流,陆鸿一叮嘱白小义到了青岛后需要注意的种种事情,菡萏的双手紧紧揽着自个,突然,船家更旺走过来,漠然地说:“船舱漏水。”众人愕然,更旺问:“你们谁会水?”陆鸿一不会,白小义略略懂点水性,但肩膀有伤,在正月冰冷的湖中不能施展。菡萏会,余下的臭儿从未涉水,是个旱鸭子。 更旺说:“我只能背负一个人渡过湖面去,我来背陆先生,麻烦二小姐背白大爷吧。” 菡萏当即摇头,说:“臭儿怎么办?” 陆鸿一抖衣而起,陈其利害,他反复劝菡萏:“二小姐,白大爷可是革命英雄,你应该背他过湖!”不料,菡萏大恼:“我不管什么革命,也不管什么英雄,我只知道臭儿是我的师弟,保护他义不容辞。无论如何,都不能撇下臭儿。”陆鸿一突然变脸了,他掏出了手枪,对准了菡萏,说:“干革命,就得有牺牲,你到底背不背白小义?”菡萏冲着枪口平静地说:“干革命也得讲天地良心,如果干革命,就没了人情味儿,这革命不干也罢。”陆鸿一恼羞成怒,直接扣动了扳机,一颗子弹打向菡萏的眉心—— 臭儿倏地醒了,额上布满了汗珠子,身上也觉得黏糊糊的,贴身的小衣粘在了背上。他的脚一伸,竟然触到了一片水湿,他诧异地起身,掀开被窝,才知道昨晚暖被窝的铜壶漏水了,被窝后半截湿漉漉的。他的喉咙肿疼,咽口吐沫都是一阵火辣辣的疼。他从床头的瓷罐里取出两粒冰糖,含在嘴里。他推开门,外面晴日洒射,不过料峭的春寒还没有褪去,微风吹拂,竟不能把持,臭儿觉得头重脚轻,天旋地转,他喊了一声:“菡萏姐——”无人答应,此时菡萏正在楼上睡得正香,昨晚几乎通宵没睡,第一次归途中,还遇到了从齐物山中跑出的豁嘴狼,好一番对付,才把恶狼击垮了,而后又返回大悲寺,送路鸿一、白小义等人,子夜过了潜龙湖,在习家老店与同盟会的人接上头后,回来时天已破晓了,菡萏有功夫在身,但这一夜折腾,也累得够呛,她一沾拔步床就昏昏睡着了。 臭儿见她没有应,在院中央的储水瓮里,拿起瓢舀出一些冷水,放在铜盆里,洗了脸。他感觉身体懒懒的,手腕脚腕仿佛系着一个弹簧,举止投足百般沉重。为了活动开身子,他拿起了扫帚,沙沙地打扫庭除。扫过院子,菡萏还没有动静,他抬头看看天,明媚的春日已经绕到头顶上。他的步子有点沉,扶着楼梯上楼,轻轻一推,门开了,菡萏是个贼大胆,睡觉从来不插门,他迈进门槛,屋子里一片幽静,只听得外面的鸟雀呼晴,唧唧喳喳地叫个不停。菡萏的闺房与其他三位千金不一样,陈设很简单,甚至没有一个专门的梳妆台,一枚铜照子直接挂在拔步床的栏杆上。她的铜照子又不似普通的奁品,没有花花草草修饰,铜照子的背后是“三虎图”:两虎对峙,一虎蹲踞山崖口,张嘴呼啸。几上摆着一本线状书,是杨露禅用工整的小楷撰写的《太极拳正义》,书打开着,臭儿好奇地看,见打开的那一页上写着:“太极缠丝劲发源于肾,处处皆有,无时不然。盘架子时,旋腰转脊,旋腕转膀,旋踝转膝。” 臭儿看了一会,似懂非懂,又靠近帘幕外轻轻地呼喊了几声,还是没有回应。清代的拔步床不仅仅是一件睡具,而是一件艺术品,床的四周宛如屏风,床顶镂空,床围刻有各类精美花纹,床榻与床底为两层结构,以防潮湿,床帷是两扇推拉门,可合可闭,也可悬挂丝绸纱巾,保证其隐秘性。 他叹了一口气:“还师姐呢,都睡到晌午了,还不起床。”正待返身,一只手指细长的手从帘子下端伸了出来,扣住了臭儿的手腕,只听见菡萏在帘子里嗔道:“背后说师姐的坏话,偷看拳书秘籍,难道这是做师弟的本份吗?” 臭儿说:“原来你醒了?”菡萏忽地坐起来,掀开了帘子,她感到臭儿的手心guntang,而且一片汗津津的,她摸摸臭儿的额头,咿呀一声,说:“怎么烫得怎么厉害?”菡萏手伸进摸臭儿的脊梁骨,臭儿受不了痒,忍不住嘎嘎地笑,“你怎么一身痒痒rou,别动!”臭儿贴身的衣服全部湿透了,菡萏说:“必须把里面的贴身衣服全部换了,要不黏糊着多难受。我下楼去你的屋拿干松的衣服,你躺我床上去,赶紧脱了湿衣服。” 菡萏说着下了楼,楼梯一阵乱响。臭儿褪掉了鞋,双脚吊空在床沿上,他掀开了猩红的被窝,直觉得一股难以表述的香味冲入了鼻孔,他不由得用力深深地吸了几口。他记得菡萏说过,她喜欢碾碎牡丹的花瓣,抛在了净水中,兑一点香木瓜汁,匀脸时洒几滴就清香四溢。
臭儿先在床围子处甩掉了厚重的外套,然后钻进了被窝,去掉了套头的内衣,他伸展在菡萏的被窝里,床很大,被子是新棉花,盖在身上十分舒服,触及之处都有菡萏的余温。枕头是长条的绿豆皮子硬枕,枕下放着菡萏的腰带软剑,和一枚光亮的罗汉赤金钱,正是师爷杨露禅送给她的见面礼,上面镌刻着四个篆字:洁静精微。 枕头一侧散乱着几根长发,赤条条的臭儿等候无赖,他一根根捡起来,每一根头发都乌黑发亮,这令臭儿想起来菡萏的眼睛,他仔细缠绕着,反复绕成一个小圈,他听见了楼梯响,他的五指一合,把几根头发丝攥到了手心。菡萏一进门就说:“脱了吗?赶紧穿上干松的。”她一条胳膊上搭着要换的贴身小褂和小裤,另一只手端来一个铜盆,里面有半盆guntang的热水,一条毛巾浸在里面,“换之前,先擦一下,这样就把汗泥去掉啦”。 臭儿攥着那几根头发,背朝外,菡萏把浸泡的热毛巾绞干,仔细在他的背上擦着,臭儿感觉一股股热气在脊梁上升腾,他由衷地说:“菡萏姐,你的心真细。” 菡萏说:“我小时候一次出汗发烧,姨娘就是这么做的。姨娘常说,学太极不像别的功夫,要有赵子龙的胆,还要有绣花的心。别看我平时大大咧咧的,其实啊,师姐的心比头发丝都细。” 这么一说,臭儿的脸红了。这时,丫环豆角跑上楼来,一脸慌张,说:“二小姐,老爷喊你和臭儿到客厅。” 有事? 大沼府的蓬大人来了,还带着好多官兵,说是搜查我们徐家。每个人都要在客厅集合。 菡萏从枕下取出那柄腰带剑,一拍臭儿,让他钻到热被窝去,她昂首站在了楼梯口,说:“搜吧,蓬伯玉忒不知道天高地厚啦,以为这是他的公堂,想如何就如何,我哪里都不去,看谁敢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