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机物化(1)
台北连绵的大屯山系间,隔着海峡能远眺到另一端大陆的某处山坡上,一片不起眼的坟地静静座落着。 来自海面的季风吹过芒草,野绿色的海浪一波接一波,也吹来了水气充沛的迷雾。 一名青年正踏着布满青苔的石阶缓缓爬上来。 他满身狼狈的仿佛是历经一场激烈搏斗,四肢与脸面上都遍布着大小擦伤,表情却像是毫不为意的模样,随意撩起上衣抹了抹汗水,耳垂上的耳钉在阵阵飘来的雾气之中仍黑得异常醒目。 “抱歉,每次都这么蓬头垢面的来看你。” 走到一座新坟前,他才停下脚步,自言自语的说着,然后背倚着墓碑席地而坐。 “不过也只有刚锻炼完的这个时候,我才能来面对你。” 雾气虽重,但季风吹拂不停,青年就这样静静的靠着墓碑,望着时隐时现的远方大海。 “我本来想带你回去宛丘,不过凤当家的说了四海为家、天下哪边都是故土,我想你向来支持赞同凤当家的,就顺着他们的意了。” “我知道,你最挂念的还是阿隐。”青年说到这儿,自嘲的一笑:“他振作的很快,你放心,毕竟是凤家五百年来最出色的苗子。” 接下来他不再开口,只是沉默的坐看山间雾起云涌。 随后细碎绵踏的脚步声从他刚刚上来的青苔石阶下传来,绑着马尾的少女从云雾中穿出,轻快的飞奔上来。 “阿兄、阿兄、阿兄!” 青年无奈的长叹一口气,扶着墓碑站起。 十多岁的少女冲到他面前,沿途跑着山道上来却没有一丝气喘的吱吱喳喳喊着:“唉呦阿兄你怎么每次都不带手机啦!这样要找你很麻烦耶!要不是阿巴说你们刚锻炼完我怎么会知道你在这里……” 翻了下白眼,青年说:“带上来也没有信号,还有,小麻雀你是不是忘了什么?” “噢!”少女眨眨眼,就如麻雀般的一蹦跳,来到新坟前一鞠躬:“墨茉jiejie,不好意思我阿兄又来打扰你了。” “喂!” 没理会她阿兄的抗议,少女往旁边又移动一大步,再次鞠躬:“各位前辈也被打扰了,请多多包涵我这多情种子的阿兄老是来这里发……唉呦!” 收回敲在少女脑袋瓜上的拳头,青年没好气的说:“你到底上来干嘛的?” 按着脑袋对他吐舌头做鬼脸,少女哼声:“凤祖奶奶要找你,还说了叫你马上准备下山。” “马上?”青年皱起眉头:“阿隐出了什么事吗?” “你不会自己问凤祖奶奶去?”少女言毕,迈开两条长腿飞也似的往来时路上又跑了下去,一溜烟的就消失在云雾中,只遥遥丢了句:“反正话我带到啦!” 摇摇头,对这么个行事风风火火的meimei实在没有办法,青年再次长叹了一口气,回身垂眼望着新坟的墓碑,手指悠悠抚过,宛如替情人撩起颊畔的发丝般,温柔轻声说到:“茉,我要走了,你在那边……安下心、好好保重,这里有我在。” 山岚水雾之外,遥远的海面上,即将西落的日光已经洒耀出一整片的金华浪涛。 这一端的台北虽然已经霞云遍布,但一路往南,沿途翻越了山峦河川、城市田野后,隔了半个岛屿的乡镇天空,却仍然白的像饭锅里刚蒸熟的精米。 乡镇里,一个小男孩站在自家门外晒着的萝卜干之中,仰头看着天际,被厨房里飘出来的米饭香给缠得饥肠辘辘。 他那一岁半的小meimei,此时正坐在他脚边的柏油路地面上,一手抓着玩具小车、一手扒了块帆布上还没晒好的萝卜干就准备塞进嘴里。 “芸芸,这个还不行吃!”幸好小男孩及时发现,熟练的把娃娃衣领上别着的奶嘴拿起来塞进小嘴巴,然后拍掉meimei手中的萝卜干。 “阿弘啊!来帮忙捧菜啦!”他的母亲此时从厨房里肺活量十足的吼出一句。 “噢!”小男孩也卯足了劲儿吼回去。 接着抱起他的小meimei,左摇右晃的走进家门口骑楼下,“嘿咻”一声奋力的把娃娃放进那台他们姊弟俩都用过、已经传到第三代的学步车里,然后再把绑着学步车的塑料炼扣到门把上。 “芸芸你在这里等一下,马上就吃饭了。”他摸摸meimei的头说。 娃娃吸吮着奶嘴,目送着小哥哥走进屋内后,挥舞起两条小短腿,学步车在骑楼下溜过来溜过去,却不会出了塑料炼牵制的安全范围。 天虽还亮着,但正是晚饭前的时候,这座传统的小乡镇里,家家户户忙于料理一家老小的晚餐,整条街上都弥漫各家厨房飘出的饭菜香和阵阵锅铲声。 阿弘他们家也不例外,正当他在厨房内外忙进忙出的端菜上桌时,住在楼上的奶奶也缓慢的扶着栏杆走下来,向阿弘问:“阿弘,妹仔咧?” “门口,毛蟹车仔里面。”老一辈人都称学步车为螃蟹车,阿弘边回答着,又进了厨房。 老奶奶于是一如往常的出去带小孙女进来准备吃饭。 是的,一切都一如往常。 直到奶奶又摇摇晃晃走进来,重复问到:“阿弘,妹仔咧?” 以为奶奶的老年痴呆症又发作了,阿弘头也不回、习以为常的重复了一次:“不是说在门口毛蟹车仔里面吗?” “没啊!”奶奶站在门口说。 阿弘愣了愣,放下碗筷冲出门外一看,惊恐的看着学步车中空空如也。 “芸芸!芸芸!”他喊了起来,左右张望,再跑回到屋里大声询问:“阿爸!你有抱芸芸进来吗?” 他知道奶奶没有那个力气把meimei抱出来,meimei还那么小也没办法自己爬得出来,只有可能是别人抱出来的。 父母听见了他的喊声,探头来看,当然也都知道自己没有去抱孩子,对望一眼,纷纷惊觉事情不对,跟着狂奔出来。 “你把芸芸放在哪里?” “螃蟹车里面啊!我有挂炼子的!”阿弘指着还扣牢的塑料炼,证明自己的清白。 因为煮饭时候家里十分闷热,怕热坏孩子,所以他们向来是把meimei放在外面学步车上,等吃饭时再带进来,又担心小娃娃自己划着学步车溜出骑楼,他们才特地栓了条塑料炼的。 “阿弘你顾着阿嬷!”爸爸吩咐了句,然后和mama一起沿街喊着孩子,一边向厝边头尾询问:“有人看到我们家芸芸吗?对、对、最小的!有人看到吗?” 像是被吓傻了,阿弘手足无措的站在家门口看着空荡荡的学步车,旁边的奶奶大概还没搞清楚状况,喃喃着又问:“妹仔咧?” 阿弘这才狠狠打了个颤,转头先把奶奶扶进屋里,心里面七上八下、茫茫然的给奶奶填饭菜,让她先吃晚餐。
奶奶吃了几口,看了看呆掉的孙子,关心的说:“阿弘,你也卡紧吃啊!” “噢……”知道自己不快点吃,奶奶会因为他没吃而不高兴吃,就算没那个心情,阿弘也只好捧起碗装饭,却是食不知味。 有一口没一口的陪奶奶吃完饭,外面天色已经全暗下来了,阿弘心里越来越沉,不知道过了多久,mama的身影终于出现在门口。 “妈!”阿弘放下碗跑过去,紧张的看着母亲。 母亲眼眶泛红,鼻音低沉的说:“meimei找不到,你爸去派出所报案了……阿嬷吃饱了吗?” 得到了最坏的消息,阿弘咬着嘴唇,努力不让眼泪掉出来,低着头说:“阿嬷吃饱了。”不想让mama看到自己的泪光。 “你咧?”mama欣慰的摸摸他的头。 “……吃了。” 他点头,然后看着mama走向餐桌,装作若无其事的和奶奶闲聊起今天饭菜好不好吃、有没有吃饱等等,眼泪终于止不住的掉下来,连忙转身擦掉,却怎么也擦不完,索性跑到门外骑楼,坐在板凳上无声哭了起来。 他最喜欢的小meimei弄丢了。 如果在端菜的时候多抬头看几眼,是不是meimei就不会丢了?他忍不住这样想。 夜色渐深,原本寂静的街道上,慢慢开始有些吃饱饭的大人孩子出来乘凉或玩闹,小乡镇里大家都认识,接二连三的过来关心他家的情况,得知小娃娃失踪后,都觉得不可置信。 像他们这种平凡纯朴的小镇,左邻右舍大家彼此都认识,孩子都像放养一样在外头玩的,这几天也没见什么陌生人出现过,怎么会凭空丢了个娃娃? 事情传开后,附近汉子们开始主动集结,自告奋勇的分批到附近去搜寻,妇人们则是过来帮忙安慰阿弘的母亲、以及照顾失智的老奶奶。 “阿弘,麦哭啊!我们也去附近找找看!”围着阿弘的孩子群中,一个年纪大些的男孩说。 阿弘有多爱他那个小meimei,大家都晓得,之前还常常用这个嘲笑他是恋妹狂。 其他的孩子也附合着,但旁边大人听到了急忙喝止他们:“麦添乱啊!就已经丢掉一个了!” “我们也要去找!” “有阿明哥哥带着我们啦!” “大家一起找比较快啊!” 孩子你一言我一语的争着,最后也有别的大人出声:“其实也是一种方法,有些地方孩子才会注意到。” “但是要有一个大人带着卡好啦!” “谁有能力顾着这群猴孩子……” 就在大伙儿陷入一片喧闹吵杂、争论不出结果的时候,一台小绵羊摩托车缓慢的骑经这条街道,忍不住停下来看着。 “阿弘,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在哭?”骑着摩托车的年轻人打开安全帽面罩,一脸惊讶的问。 孩子们全都转过头去看,然后一起喊了出来:“陆老师!” 此时出去吃完晚餐回程途中经过这里的年轻人,正是这学期才来到他们小学里的新任教师,陆子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