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三十四章 梦里不知身是客
又聊了会儿其他,大家便都回屋睡觉了。 也不知睡了多长时间,周水感觉莫名其妙就醒了。也谈不上感觉,因为周水觉得自己似乎还在梦中。似乎是从一个梦中进入了另外一个梦中。总之周水从床上起来了,也没啥想法,就是从床上无意识的起来,然后按正常程序,穿衣、穿袜子、穿鞋,打开房门,从屋里出去。 周水走到门口,先是开门,人出去,再扭身关门。关门的刹那,周水的眼神自然朝向自己刚才躺过的位置,这时他发现——他,可以肯定是周水他自己「这种肯定纯是潜意识的」居然还躺在原来的位置。床上那个周水侧躺着,脸朝向门口,他身旁的人是熟睡的严谨,严谨躺在床的里首边,脸朝外,一手搭在周水身上。 没有人能在梦中看到自己的全貌,这是常理,无论是梦中还是现实中。和自己四目相对,这就产生了因果的二重性。除非是人之初死,一个单元的因果终结,另一个单元的因果起始,做无缝交接才会出现这种情况。 难道周水死了吗? 周水竟对此无动于衷,或者说是干脆脑海里就没有涉入思考。其实,此时此刻,周水脑海里就是一片空白,所有动作都不是下意识的,而是无意识的。 周水到了院子里,院子里亮如白昼。不,不能说亮如白昼,院子里干脆就是白昼,远处、近处、周围,所有景物都清晰异常,甚至百米远的树上,周水能清晰分辨哪个是树叶,哪个是麻雀。 周水无意识的朝正屋走去,上了几层台阶,轻轻一推,门开了。也许,周水当时并未推门。轻轻一推,门开了,是曰后回想起来的想当然。因为后来周水问过老莫头,老莫头十分肯定的说,那天晚上正堂屋的门,是从里面划死的。 周水进了正堂屋,就是自自然然的迈步进来的。进得屋来,周水先是跪在神位下的蒲团上,规规矩矩的朝福德公的神位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坐到蒲团上,此时周水脑海里空白依旧,因为坐着,双眼自然朝前方看过去。眼前以往是装饰供案的布幔的位置,但今天不同了,今天是两扇合起来的门。 周水凑过去,这门虚掩着。周水轻轻一推「这次可以确定,周水推了」,门很自然的开了。从周水的位置望过去,门里面似乎是屋外的景象。可这不对呀,且不说这供案在屋子的中间,一扇薄薄的门,隔开的空间应当还是屋里才对。就算是屋外,可屋外也不是这个环境啊,老莫家北墙的后面是一条街道,再后面都是村人的住宅。 而周水推开的环境,却是一个青砖曼就的空场,这空场不大,也就是老莫头这院子的四五倍大。空场里满是人,各式各样的人。周水脑袋里还是空白依旧,这情况和我们平常做梦一样,思想和动作都是无控的。 周水一矮身从门洞里钻过去,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远一些是一座小庙,庙门前立着丈八的旗杆。脚下是个小广场,地是青砖曼就的。周围是人,和平时街上一样的人,唯一不同的是,衣服穿得有点杂,老式的能推到解放前,新式的还有超短裙。这些人有摆小摊做买卖的,有游玩的,还有几个在小食摊上喝啤酒,吃烤串,高声谈笑。这里好像一个农村的小集市。 这时候,周水似乎清醒了些,好像恢复了一部分自主意识,因为他意识到应当找个人问问情况。旁边是个卖削面的小摊,摊主是个六十来岁的老头。周水找个凳子坐下,摊主一口的山西土语:“吃点啥?荤素两样卤子,有rou丁、鸡蛋、茄丁……” 周水说:“来碗素的,来茄丁的吧。” 摊主手脚麻利,下面、配卤,又调蒜汁、切香菜,都拾掇好了,给周水捧上来。周水吃了,边吃边问摊主:“大伯,我是外地人,走迷路了,这是哪儿啊?” 摊主笑了:“我早看出来了。你不是我们当地人。你也不应当来这儿——还不是时候呢,赶紧吃,吃完了,紧着回去吧。” “大伯,那这是哪啊?我恍惚记得,我是住在老莫头家了,咋莫名其妙就到了这儿?” 摊主还是笑:“小伙子,这就对了。只有通过老莫头家,才能到这儿。你姓周吧?按说我得称呼一声小少爷呢。咋样?老莫头家住的还习惯不?” “你老认识我?咋知道我姓周呢,这个少爷又是从何说起呀?” 摊主岔开了话头:“我姓吉,那个吉老六是我孙子。吉老六你认得吧?嘿嘿,这小子,也没混出个人样。也别说他了,我这不也出地摊呢么。” 吉老六的爷爷,这吉老六四十来岁的人了,他爷爷保守说也要八十出头了吧?这人咋看也不像八十岁的人呐,顶头了六十岁,这让周水有些糊涂。书中暗表,此时周水只是一魂出窍,元神没到此处,论智商比个脑瘫患者也强不了多少。这也就是周水,换个普通人,估计也就剩个随地大小便的脑力了。 “您说的那个吉老六我认识,开个小馆,卖些酒菜过活,他是您孙子?也不像啊。” “像不像也是我孙子,嘿,当他爷爷,还是个啥光彩的事儿咋地?没人冒这个名。见着他呀,你替我带个话儿,就说这个熏猪蹄呀必须得用松木劈柴,没劈柴用刨花、锯末子都中。用苞米骨头熏能对味?老吉家熏腊,多大个名头,坏这兔崽子手里了。” “中,我记下了,话一准儿给您带到。”周水又掏出一百块钱来:“这是面钱。” 摊主还犹豫了一下,但还是接了钱,嘴上却说:“按说这碗面钱咋也应当免了——小少爷吃我一碗面,是往我老吉脸上贴金呐。可又不敢,不怕别的,就怕给福德老爷惹麻烦。一碗面钱看似不多,可撂官府上也是个事儿啊。唉,福德老爷多好个人?这个儿孙也好哇,上慈下孝。这个可孝是个好东西呀,古人也说,天重孝子。嘿,占住了这个字啊,那你腰杆就yingying的。” 这老吉和他孙子一样,也话多。不过,让明耳人听来,老吉的话和吉老六的话又有不同,吉老六是没话找话,他爷爷是话里有话。 周水也听出了些门道,似乎这个老吉的情况和那个老莫头相似,和爷爷有些瓜葛。 周水猜对了一半——有瓜葛是不假,不同的是那个老莫头是福德公的下人,这个老吉是福德公的子民。 算清了面钱,周水信步朝小庙走去。和众人擦肩而过,也没人理会他。周水寻思在庙里上柱香,四下找了找,各种摊贩都有,唯独没有卖香烛蜡火的。到了庙门口,周水朝里头望了望,这庙和普通的庙宇不同,普通庙宇供的都是仙佛神位,这间供的却是一个牌位。牌位放在庙堂正中的供案上,上头用金漆写了五个大字:天、地、君、亲、师。 再往里看,更怪异的事情发生了。周水看见了两个人,这俩人正在庙堂里游览,走走望望,偶尔还低声交流着什么。让周水惊讶的是,这俩人一人居然是周老,另一个人是严谨。 周水快步进去喊他们:“爸,小谨,你们咋来了?”
周老和严谨没露出丝毫惊讶,周老说:“好、好,天一也来了。来了正好,咱爷仨转转,总算是到家了。” 到家了。周水隐约也有同感。这种感觉是潜意识告诉他的,这里是大概是爷爷的府邸,那样的话,算是不折不扣的回家了。 此时周老和严谨也是目光呆滞、反应迟钝,跟梦游一般。爷仨在正堂里转了一转,这正堂也没啥可看的——正堂屋里横着一张供案,供案旁是两把椅子,地是四方的青砖曼就,正堂四角立着四根抱柱。 绕过左手边的抱柱,靠正堂西北角是个侧门。爷仨从门里出去,发现这个门外头是个小院,院不大,三间正房的样子,大门是个月亮门。青砖的垛子,红漆的板门。门楣上横着一个两个字的元宝匾,匾上写着止园两个字,但门紧闭着。 周水轻推一下门,门从里头闩着。门从里头闩着,证明里面有人。周水觉得,这院子大概是爷爷住的地方。心里想到爷爷,念头就急切起来——官司输赢且不必说,能见爷爷一面,也不虚此行了。 周水便敲门,由轻及重。但院里始终没人应声。 正敲着,背后有人喊他:“小周哇,甭敲了,敲也没人应你。这一面是一定要见的,但现在不行,现在还不是时候。来来来,我这沏好茶了,你们且坐一会儿,待我跟你们说道说道。” 周水回头一看,正是老吉,老吉笑眯眯的正招手呢。 周水三人过去。还是老吉先说话,话是冲周老和严谨说的:“不用说了,这位指定是大爷,这位是小少奶奶了?” 尽管周老和严谨此时也是梦游状态,但礼节却丝毫没忘,周老一拱手:“这个爷字可不敢当。恕在下眼拙,这位先生是……?” 严谨也躬躬身:“老伯好!” 老吉依旧笑呵呵的:“我姓吉,叫吉丙瑞。就是那个吉老六的亲爷爷。老六这小子给您添麻烦了,多担待。” 吉丙瑞一边说,一边安排这爷仨个坐下。又沏上一壶茶来,给爷仨斟上。一边倒茶,一边跟周水说:“我倒忘了,带口信让你空口说白话,老六这个憨人也不会相信呐。你想啊,我这个爷爷死了三十来年了,却忽然捎信来了,撂谁也不会信。我生前有个外号,叫瘸腿子。这一死几十年,乡邻们早忘了,但老六还记得,你就说,你爷是不是叫个瘸腿子呀?诶,老六这下就信了。” 尽管周水父子此时缺魂少魄的,但还是哑然失笑了。尤其是周水,一边笑,一边说:“说这话老六还不得跟我动刀子?再者说,您也不腐呀?” “活着时候瘸,死了倒不瘸了。福德公,就是你爷爷,一根银针把我这瘸腿又扎成好腿了。” 这时周老一拱手:“小可听明白了。敢问前辈,福德公他老人家现在可好哇?” 吉丙瑞手上的活慢下来,脸上的笑容也渐渐淡去,似自言自语般说:“若说公事,那治下可好着呢,可以说是蝼蚁不伤,鸟雀无惊,人死了,到这儿一看,嘿,反倒喜出望外了。若说其他,这官家的事儿,我一个小民,就不好妄加猜测了。” 内情吉丙瑞没说,但表情却流露出来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