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四章 斯人复 南风终过境(四)
岍苡算着日子,想着回宫也不远了。索性收拾了东西,自她来永平庵,庵堂的尼子们待她倒是事无巨细,除了每天必诵经文之外,旁的事倒是不需她去做。 远离了朝堂后宫,岍苡反倒清静了不少,此番她想回去免不了要应付南后,当初南后那话尚让她心有余悸,每每夜间睡梦里想起也总是惊惧而起。 她知即墨顼近来所忧之事太多,住在永平庵他写了两次信来,虽是寥寥数语,但见关切之意,信笺中混杂着他素日衣襟上杜若的清苦,尚还有一股淡淡的药味,岍苡总怕他心力交瘁,亦有些担忧他的身体。 只,即墨初阳自那日小苑一别就未曾有他半点消息,原来心里总是膈应,又想此番回去亦不知是个怎样的境况,南国朝政复杂,即墨初阳在南国立足不久,怕也是举步维艰……况,这次回去她便是心内再欢喜也要装作不甚在意,她相信南后那话绝不是说着玩的。 因着前些日子下了一场雨,雨后天气愈加炎热,庵堂前去半里便有一处清溪,溪旁几棵巨型垂杨柳挡去了半边日光,是个乘荫纳凉的好去处。 岍苡每日都要去那处呆上半日。 便是要走,岍苡也未折了这一兴致。她着了一身青衣素衫,腰间环佩流苏相间得当,低调又不失奢华,走起路来清风阵阵,流苏随风摆动,环佩声声响,十分悦耳动听。 骄阳烘烤着地面,带着一丝蒸腾的潮湿,空气里隐隐散发着泥土的清香,岍苡正走着,忽见前方似有一人躺在路中,那人一身破衣褴褛,躺在那处隐约可见那人身量不高。 她虽非一心向善,却也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的道理,而且幼年阿哥总是耳提面命的教导她“莫以善小而不为”,是以她见到那人晕倒便马不停蹄的走了过去。 走近一看才知那原是个乞儿,一头污糟糟的乱发散乱不齐的贴在脸上,辨不清容貌,而他面黄肌瘦,身上根骨分明瘦的可怕。 这样的境况,岍苡确实不知如何是好,一来,她孑然一身来到永平庵本无药石可医。二来,这乞儿一看便知是长期营养不良所致,须得慢慢调理才可大好。再者,她所医大多为疑难杂症,且不说他病势如何,就是她也只能解乞儿一时之忧,她在此尚都自身难保遑论带上他。 岍苡叹了一口气,略为无可奈何,非她铁石心肠,她实在是无能为力。 岍苡略略打量了一下他,看乞儿身姿似乎是个女子,女子大多重容貌,既她无力救她,便替她擦洗一下,让她看着清爽一些。此处离小溪不远,岍苡用巾帕沾水,替她将脸细细擦干净。 乞儿的眉眼逐渐清晰,面色虽是蜡黄,胜在五官端正,约莫是感受到有人,乞儿微微睁开了眼,眼神漠然又可怜,带着一丝警惕防备着她。 岍苡看着她,手中一颤,拿着巾帕的手顿在了半空,这乞儿的眉眼与她竟有七八分相像,不知为何,岍苡竟然闪过一丝惊慌,心跳突突。 她尚未从这丝异样中回神,便听得一阵脚步声落拓而来,岍苡抬眸,见到宿铭脸色青黑的朝她走来。 他身后跟着整齐划一的兵士,他虽未着铠甲,那一袭黛绿的长衫却显得他异常肃穆,岍苡尚未从方方乞儿那与之相似的眉眼中回过神来,这方宿铭一改往日温和的态度呵斥她,要求她离那乞儿远些。 岍苡拿着帕子的手被他一掌挥开,她瞬间红了脸,她亦是一个骄傲的人,猛然间被这样对待,她心里亦有些不忿,她起身有些倔强的看着宿铭,“我不过是想做些好事,将军用得着如此么” 宿铭冷哼了一声,满是嘲讽对她说道:“谁知道呢,公主殿下这样大的本事,本将虽是无惧,却是不容你伤她分毫。” 岍苡闻言心登时堵了一口气,却是半句话都说不出,她原想是宿铭怕她对乞儿用蛊,仔细一想他中血咒之事他二人早已心照不宣的私下解决了,该不是因那桩事。 莫不是她与即墨初阳之事这般一思,岍苡忍着一口气,再是不语。 宿铭也不再管她,反倒细细拨开乞儿额间碎发,实则乞儿已然醒了,方她二人说话时她是听见了的,那神情似有些恐惧又有些试探,岍苡看的分明。 乞儿怯生生的看着宿铭,他挑开她细发时,乞儿似是惊惧了一下,惊恐的看着宿铭,问道:“你……你是宿铭” 宿铭手一颤,沉重的点了头,她这样问宿铭尚不敢肯定,而乞儿在听到他的回答后却是大喜过望,连那原本晦暗的眼眸都渡上了一层光辉,她将碎发抚上去,一双眼亮晶晶的看着宿铭,道:“我是宿雨啊,哥哥。” 说着她又是声泪俱下,宿铭看着她的眉眼,还有何怀疑的这眉眼分明就是宿雨幼年的眉眼,五官也只是长开了,与幼年并无太大变化。
乞儿大抵还是有些虚弱,那样的光彩并未维持太久便直直倒了下去,岍苡呆若木鸡的看着二人,耳里只听得宿铭大唤“宿雨”,再就是宿铭抱起宿雨嫌她挡住了去路,经过她身旁时猛然撞了她一下,生生将她撞倒在地…… 宿雨 总觉在哪里听过,岍苡似是突然想起甚么,身子猛然一晃,神色呆滞的瘫软在地。 她心骤然缩紧,压的她喘不过气来,她忽然想起幼年时每每被苏慕罚着练字时,她伏在他桌案前,他书案上的宣纸上写的最多的一句诗便是“叶上初阳干宿雨”。幼年她不懂,回去查了典籍才知那是周邦彦的词。 原只当他爱慕周邦彦才情,还想投其所好将周邦彦的诗词悉数背下,尚想着他能因她勤奋从而另眼看她,而今再想哪里又关周邦彦何事了,不过是他的词偶然一句有了“初阳”“宿雨”之名,在他看来是缘,所以才多对那一句词多些偏爱罢了。 难怪他不爱烈火骄阳,却偏爱山雨朦胧,原是因他所慕之人是宿雨,便对能与她有半分联系之外物多了几分怜爱,爱屋及乌之理她懂。 她终于懂得他那句“纵然情深,奈何缘浅”原一直说的不是她,今日她一见宿雨,她二人七八分相似的眉眼,她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这么些年,他一直冷心冷性,偶然也会对她有那么片刻的温润,只怕不是因为她,看着她的眉眼,便如宿雨尚在身侧。所以平常再是不喜,都拒绝不了那与之相似的眉眼。呵……原她痴心这么多年原一直都是旁人的替代品,可笑,可笑啊…… 她终于懂得那种讳莫如深的眼神是何意,往日深情相望的人从就不是她南岍苡,可能……可能那日小苑里那番动情的表白都不是对她,岍苡闭了闭眼,眼泪倏然落下,眼里心里尽是苦涩之味。 岍苡踉踉跄跄的起身,太傅苏慕,真是……想到此,岍苡心中又是一紧,她突然大笑。 《苏慕遮》--周邦彦。他之名冠以词名,如此隐忍而又张扬的爱恋她原一直都不曾领悟。 岍苡捂着胸口,原本难以支撑的身子直直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