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斗茶师(三)
那男子拿出来筛开茶粉的精巧网筛,众人可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一时只觉绿尘轻扬,香气散漫开来,已有人忍不住叫好。 “好俊的手法!”但也只敢轻轻发出声音,只怕纤致柔密的茶粉便因这一声喝采而吹飞了。 金昔专注已极,对四周动静恍若未闻,他将两勺分量的茶末细细筛进了白瓷碗,碗沿居然粒粉未沾,仍是洁白纯净。接着,他提起小二刚端上的趵突清泉水,徐徐冲入瓷碗。 右手持茶筅,左手扶着茶水半满的瓷碗,金昔手里的动作极其迅捷,神态却无比从容淡然,在瓷碗中来回拂击出一波又一波的绿浪,碧色新光在碗中荡漾,热气蒸散,淡香清郁透骨──半滴不洒。 不多时,绿水青波已被一层如烟似雾的乳白浮沫密密掩盖,在瓷盏的紫色釉丝之中,延展出了甚是高雅的云纹。 倘若方才还有人知道要喝采,如今在茶筅击打出的沉香郁郁之中,可是一声也发不出来了。 打破一片惊赞沉默的,是轻轻放下茶筅,悠然一笑的金昔。 “容容姑娘,此盏新茶,金昔独为你奉上。” 容容眯着双眼接了下来,茶香在她敏觉的五感里无限扩展,直融进了心脾深处。初时,她还晓得自己是微醺,现在却已是全然沉迷而不自知。 一端一接之间,碗中的云沫没有丝毫消减,仍是皓皓净白。这白瓷碗中没有仙法、没有仙佛之力,不过是凡人一手创造出来的瞬息之美,却如此漾漫着悠微的灵气。容容凝视着茶碗,几乎看得呆了。 最好的茶,研得最细的茶末,技艺最精湛的斗茶师,不过如此!此刻,周边围观的群众已鼓掌叫好了起来。 但容容听不清。 “容容,若想归还茶碗,你自己来找我……”金昔似乎倾过身来,向她的耳畔说了些什么,容容也没有听进耳里。 金昔将茶具收拢进了包袱中,起身便要回房歇息,掌柜的连忙来拦住他:“这位茶师,阁下可愿意在住下来的几日,每日在我仙客居点上这样一杯茶?茶叶和您的食宿费我全都出了!我都包了!您说可好?” 众人的跫音随着金昔的离去而飘然逸散,但容容什么都没有听到。她的身、心居然被一碗茶收拢了。 像是金昔不知何时,用他吐出的如魔嗓音、身上逸散的新柔清香,把她的五感全都包覆在他的气息里面。 他就像碗面上那皓洁不散,揪紧香气不放的云纹,纠住了她的半颗心。 幸得,她还剩下半个人的知觉,得以听见那两个从不同的位置发出,但几乎同时响起的声音。 “容容,容容?茶中可有古怪?你是怎么了?” “没想到偶尔跑个腿,还能撞见容大小姐凡心大动的时刻,真是值回票价!” 臭小蛇?还在悠然回味金昔姿态的余韵未退,容容已顺着培养了六十年的本能扬起头,朝着子珩发出声音的楼梯口怒瞪。 他果然在凡间,更在此处!脸上居然敢对她露出了看好戏的嘲弄谑笑!连带着他身边那个相貌虽清秀,看起来却呆头呆脑的凡人,她都一概看得极不顺眼起来。 “臭小蛇!少来打扰本姑娘雅兴!我喝了茶再找你算账!”她强忍住怒火,不希望品这一碗茶的气氛都给毁了。 但,惇和却走到她身边,轻压着她端茶右手的衣袖,脸色有些凝重。 “容容,这茶,师兄总觉得不对劲。” 子珩坏笑:“我也劝你还是别喝,就算是多情郎君的一片心意……总是萍水相逢,谁知他安的什么心?” 他倒不是开玩笑的。惇和与容容两人一直待在雅阁,或许没有发觉,但他是和殷天官从外头送饼而来,一路完全没有感受到此二人的仙气,只嗅着丝缕幽然的茶香,循茶香而来,都走上了阶梯才察觉不想碰上的这两人居然在此,这闻起来丝毫无害的平凡茶香,怕是大有玄机。 不过,他不劝则已,这几句唯恐天下不乱的“劝告”过后,容容愤而推开师兄的手,赌气似地一口气把茶喝干了,将茶碗重重抛在铺了绒布的桌上,撞出一个闷响。 带着乳甜的云沫香气还围绕周身,入口却有意外的微苦。果然,就算闻起来再甜美,本质毕竟仍是有着苦味的茶,而且是带涩的新茶。 刚刚金昔要她吃的糖,效果在饮了茶后才呈现。 最后的韵味,居然是从喉里漫出香气纯恬的回甘,甜香漾到舌尖,再渗透唇上,甜甜的,像一朵蜻蜓点水的吻。惊愕之下,容容轻抚着唇,一时忘了与向来交恶的子珩争辩。 她几乎不能控制自己的手,再次伸向桌上还摆着糖的小盘,正要多拈一块糖放进口中── “姑娘,喝了茶,不可以再贪吃糖了!”一个陌生的斥喝传来,让她震了一震,顿时惊觉自己的异常。 容容抓住师兄的袖子,犹如大梦初醒,被自己的失态窘得脸红。“谁?谁说的?” 循声看向楼梯边,站在子珩身旁的那个年轻男子,正摸着自己脑袋,傻楞楞地笑着又开口:“是我娘说,喝了茶还吃糖,这样会坏了茶的原味,要在饮茶前就吃才对……” 讨厌!讨人厌!和臭小蛇在一起的人,果然都像他一般讨人厌! 容容只觉得心事仿佛被这二愣子戳破了,大剌剌地摊在众人眼前,羞得直跳脚。 见她还是把茶喝了,子珩也不多说话,拍了拍殷天官的肩头就走。“天官,别忘了咱们还要去找客人呢,没空和这个大小姐胡闹。你说刚才看见他?那人是走向哪里?” “哦,我方才还见他走向仙客居的上房。” “那就快走了。” 临走,殷天官似乎忍不住仍想把话说完:“姑娘,你那茶碗很贵的,别再像刚才一样用力磕碰了,会缺角!” “好了天官,你再说下去,她就要杀人放火了……”子珩大笑,用力把殷天官扯了,走向客房去。 容容暴跳如雷,正要追过去,却被师兄一把拉住,按在位子上。 “容容,你何必气成这样?”惇和叹了口气。 “师兄!你没听见那两人根本是一丘之貉,那样奚落我?” “……其实他没说错,你看。”惇和揉着自己的眉峰,拿起精致的白瓷紫釉茶碗,一翻。 本还美丽无瑕的白瓷,竟从碗底开裂了一道小缝。 淡然地应承了掌柜,金昔默默走回自己订下的房里。 上品茶精藏在这里,他永世的妻也在这里,用封印过的朱雀之力,守着那片珍品茶饼。 金昔抚摩着桌上的黑色珠子,眷恋不已。“卿卿,那女子真好,就像以前的你一样,五感灵敏。你……可喜欢?” 那位客人并不难找,一路顺着茶香就寻到了。隔着房门,殷天官将订单明晨可送达仙客居的事说了,那人的声音听起来十分喜悦,全然不像当初在殷记摊子前的沉郁。 “如此甚好。我姓金名昔,明日辰时,就在这仙客居二楼雅阁候着。”房里的男子仿佛在笑:“倘若时辰正好,我的妻子……或者明日也就到了。” 走出仙客居,天已向晚,龙子私巡而造成的布雨也早就停止,在雨后清新的好水好景中,子珩却是若有所思。 那人,果有古怪。 愈接近那人的居所,他就愈感受到除了茶香之外,房里还有别样的气息。像人,又不是人。 像是用人去封印了什么凡躯不该碰触的力量。这让他想起一件不愿再回想的事。 和神器有关的一件琐碎往事。 他虽然和月容不对盘,但却与惇和天君、与月容的师门并无宿仇深怨,此二人既是奉命追查朱雀之眼,必定是循着正常管道而入世,身上的仙力至多仅剩三成,而那个看似凡人又不像凡人的斗茶师,行为举止却是处处透着古怪,给他俩一个劝告也不为过。 “天官,你回去吧,方才那二人是旧识,我想起还有话与他二人说。” “好。”殷天官毫无疑问,点点头便自去了。 殷天官被夕照拉出的颀长背影,显得挺直不屈。 子珩伫立仙客居大门外,细细凝视着那个背影,直到它变成了一个小点,隐没在昏黄的残色里。 如此熟悉,却又那样陌生。 风里,吹散了子珩一声轻叹:“天官,你毕竟是你……再怎么像,也不是他。” 当子珩重回雅阁时,容容和惇和仍在反复端详着那裂了的瓷碗,正设法用自己身上仅剩三成的法力补救。 不过,看来是徒劳无功。 “可需要帮忙?” 看见子珩又施施然走了回来,容容干脆双手环胸,撇过头去,来个相应不理。 “子珩身上的法力……足以修补此物?”惇和将瓷碗递给他,眼神里却有凌厉的疑问。 “咳,嗯,试试,或许有用。”接过碗,子珩也只能干笑,一旦回话了,那就叫私自下凡,不打自招。 依照惇和天君素日那转不过弯的牛脾气,回去后说不定就上自家宫里兴师问罪来了。
于是,他很乖觉地翻了翻瓷碗,施法让那道裂缝密合之后,直接放回桌上,也不搭话。 看见瓷碗修复,容容面子上有些挂不住,既不想道谢,又不能不谢!于是,干脆把碗裹了,起身就要回她和惇和两人借宿的五峰观里。 “我把碗拿回道观,明日再还他,免得夜长梦多。” 容容起身之时,子珩听到一个几不可闻,不甘不愿的嗫嚅:“谢了……臭小蛇。” 见容容走远,子珩坐了下来,径自对惇和开口。 “天君,仙器追查至此,不知下落如何?” 惇和轻一摇头。 “只算出仙器在南方山间收了只上品茶精,追着茶精之气而来,一路查到湖畔一个殷记小摊,线索便就此断了,我和容容打算明日再去一趟。” 殷记?子珩失笑。“明日天君恐怕是不用去了,刚才与我一同过来的那人,就是从殷记送货来的!子珩完全可以担保他们和朱雀之眼无关。” 忽然,子珩话锋一转。“不过,凡人带着神器,怎能躲过仙人追查,天君可曾疑惑?” 惇和微一颔首。 “这件事,我也是百思不得其解。” “天君可曾听过几十年前,守护白虎之牙的神仆曾遭遇灭门之祸?” “略有耳闻。从此白虎之牙不知流落何方,竟像是消失了一般,连上界也追查不到,不是吗?”追查不到?那岂不是和现在的情况一模一样? 惇和似有所觉。 “其实,白虎神器没有流落凡间,白虎神仆的族长是牺牲了族里最后一个血脉,用那幼子的人身,把神器封了。” 惇和闻言一震:“仙界神器以凡人之躯封印?凡躯如何受得住?” “凡躯自然受不住,所以,这一封之下,赔上那族长一身仙气和一条命,也赔上了那孩子天生应有的灵知灵觉……”子珩顿了一顿:“幸得不曾魂飞魄散了,只是成了个永远纯良,永远不知人世****憎恶的傻子。” “或者,这样反而好。” 最后一句,子珩倒像是说给自己听一样。 “不对!仍是不可能!”惇和反驳:“神仆的仙气再怎么强,也仍是凡人,凡人要如此施为,那孩子的rou身怎么可能保得住?” 惇和天君,毕竟不是个可以哄骗的角色。但是,当时是子珩亲自插手干涉,在那孩子身上动了点手脚,这一点,却是绝对不能告诉惇和天君。 “子珩只知道,一般做了封印神器这种事的凡人,rou身一定会被神器吞噬殆尽,半点不留,但若是封印者的意念力及灵力确然强大,倒是可能用魂魄封印了神力,再依附于任何物品上,如此一来,上界追查不到,也是正常的了。” “龙子,你是说,这次的朱雀也是被人如此施为了,是吗?”惇和猛然站了起来,倘若真是如此,朱雀之力能够被任何身带灵力的人滥用,且上界难以追查,绝对不是他和容容两人得以处置的事件! 子珩忠告已毕,不打算再多言,更见到雅阁外卷来一阵熟悉的玄风,立刻知道有事发生。 他起身轻笑:“关于朱雀神器的下落,我可什么都没说!不过是谈谈往事,聊以为乐罢了。天君,子珩宫里有人来找了,告辞!” 子珩随着玄风,一奔到无人的角落,立刻低声喝问:“离汜!你怎么来了?” 离汜此刻应该守着玄武神殿,不该下凡,也不能下凡才对。 玄风一旋,迅速化成离汜的人形,却显得有些单薄模糊,仿佛不存在似的。 他脸色仓皇,身形极是透明:“泓烨没能守住朱雀之眼,如今已被玉帝降罪,正在御牢!没了泓烨,你私藏的那一魂一魄,我和清旒快要镇不住了,眼看就要被地府查觉,降入轮回!你尽快回来,要快点啊……” 传话还飘在风中,离汜模糊的影子已骤然消失。 子珩原本从容的脸上,拧出一丝心痛,使尽灵力施为,前往镇守那人一魂一魄的尽珏仙府。 他已经管不着人间这么大的动静,究竟会不会惊动上界、会不会招来玉帝责罚了。 “轮回?我不让你入轮回,不许你再一次弃我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