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黑衣撞青衫
二两酒的日子有些不好过,就连平日里偷瞄春色的机会都少了许多。往日还能安安静静的做个青衣小厮,在堂前吆喝跑腿。如今却是离着大堂中心都八丈远,生怕遇见萧大公子那个瘟神,让他原本就不多的面子再折损几分。 转眼四月余后,青州城已是深秋,花凉洒落,金黄覆地。 二两酒身上的青衫已是洗的发白,用麻绳将宽大的袖口裤腿扎起,在这骤起冷风里依旧冻得直打哆嗦。咬了咬牙,恨恨的骂道:“这鬼天气,真他娘的欺负人。” 牢sao发完,二两酒扭过身子一头扎进大堂里。颇有几分壮士断腕,一去不回的决然气概。还不是因为早些时候,那萧大公子就来了楼子里,二两酒偷偷瞥见一眼便远远躲开。只是这屋外着实够冷,二两酒盘算许久还是觉得他浑身上下一穷二白,脸面反倒成了最不值钱的东西。 长歌苑里,二两酒没敢去那大堂中心,躲在角落里东张西望,真如做贼一般。再三确认那萧大公子没在大堂之后,才长长的舒了一口气,微微挺起腰板,头也稍稍上昂了几分。这下总不会再有吃饱了撑着的世家公子,来跟他这前胸贴后背的烂泥斤斤计较了吧。 恰在此时,有一人影从大门进来,撑着一把黑伞,步履不徐不疾。二两酒刚一瞧见,眉头一皱,凭他在这粉门勾栏里摸爬滚打十个年头的经验来看,这家伙肯定不是来找乐子的。没瞧见人家踏进门,对这堂前袒胸露乳的窑姐娼妓看都不看上一眼。 左右环视一周,二两酒的面色瞬间拉了下来。这大堂里鱼公老鸨的影子一个没有,只有他这个青衣小厮还傻愣愣的站着。毕竟是吃这碗饭的,二两酒心中虽是极不情愿,但也只能奉上一张笑脸迎了上去,弓腰问道:“公子,可有相识的姑娘。” 黑伞依旧打在头顶,来人似乎看了看二两酒,不屑的哼了一声,寒声问道:“萧雨生在哪间屋子。” 二两酒垂着头,面色犹疑,心里想着莫非萧大公子又干了强抢民女的勾当,还是这人的姘头相好红杏出墙,与萧大公子搞在了一起。想到此处,心里对这撑着黑伞的公子竟是多了几分破天荒的同情怜悯。今日萧大公子来的时候,身旁除了跟着两个身强力壮的黑脸汉子,那山上下来的道袍公子可也是寸步不离啊。 黑伞公子见二两酒迟迟不语,一把抓住他的胸口,将他整个人都扯高了几分,冷声问道:“说,萧雨生在哪个屋子。” 二两酒与这公子不过咫尺,透过黑伞微光,瞧见这公子眼中的一抹肃杀冷峻之色,赶忙将心中那少的可怜的同情收起,颤声说道:“二楼,二楼门前站着两个壮汉的就是,公子你可得小心一些。” 黑伞公子松手,一把将他推倒在地,头也不回的朝着内堂而去。二两酒摔在地上,面色变幻不定,也不知这杀机毕现的公子哥经不经得起那两壮汉的折腾。不过既然是仇家,二两酒也乐得看上一出好戏,这便朝着那人背影喊道:“公子,可要玩的尽兴一些。” 这堂前一幕,很多人都看在眼里。对那一直撑着黑伞的公子哥虽是有几分好奇,但也没有出言质疑。毕竟长歌苑里三教九流之人数不胜数,总有那么几人有着乱七八糟的癖好。倒是二两酒这摔坐在地,惹来一阵大笑。只当这小厮见人眼生,想要上去讨要几个赏钱,结果白挨了一顿打。 二两酒嘴角带着悻悻的干笑,从地上爬了起来便缩到了大堂的角落里。心里寻思着这打着黑伞的小子会不会脑袋一热,冲进房门就跟萧大公子干上一架。不过瞧他那细胳膊细腿的,怕是撑不了多久。这样的人在他眼里是最笨最蠢最不惜命的下下等,比他这低贱小厮还要不如。 长歌苑里依旧是歌舞升平,欢声笑语不断。半个时辰之后,突然一声娇呼刺破了这靡靡绯色,堂前众人只当是哪位公子又想出了新花样,用力过猛体位过怪的缘故。二两酒却是瞬间抬眸,望向“蜜雪儿”的闺房,这道声音他可是记得一清二楚。嘴角划过一丝冷笑,倒是小看了那小子,这么快就闯进了“蜜雪儿”房里,也不知看了一出玉体横陈,雌雄纠缠的活春宫过不过瘾。 “有刺客,有刺客。” 一浪高过一浪的惊呼骤起,二两酒笑的越发灿烂阴狠。 只听轰隆一声,众人循声望去,二两酒挤在人群最后,悄悄打望。“蜜雪儿”闺房敞开,她自个儿也是中门大开,满园春色带着点点鲜红好不刺眼。 萧大公子赤身裸体的躺在地上,小腹上还不断的冒出血液,两个壮汉做了回真正的护主狗奴才,没了声息。“蜜雪儿”缩在床头,瑟瑟发抖,扯过一袭丝绸软被盖在娇躯之上。 黑影闪至窗前,那李姓道士站在中央,身上也是别无他物。只见他端起桌上一杯水酒,仰头喝下含在口中。看着还未消失的刺客背影,轻蔑一笑,一口吐出,好似一把长剑飞出。灯火之下,黑衣背影突然前倾,背后已是多了一个血洞。刺客再不敢多留,越墙而去。 长歌苑里乱作一团,人人自危。张铁牛带着一干护院将“蜜雪儿”的厢房团团围住。听到那化酒为剑的神通,心里忐忑,不敢上前半步。那道士抄起一袭披风挡住身前风光,将萧大公子抗在肩上,皱眉低语:“公子无事。那刺客被我击中后腰,跑不远。你等先行出去四面搜寻,公子这边,我自会安排。” 张铁牛不愿面对这样一个让他心惊胆战的高手,瞬间如蒙大赦。当即恭敬点头,带着一干护院冲出了长歌苑的大门。 二两酒就躲在人群之中,看着奄奄一息的萧大公子被人抬出门去,脸上挂着一副忧心忡忡万分关怀的模样,心中念道:“还真是祸害遗千年,只是不知你这逛惯了花丛的萧大公子,日后见着那千娇百媚的小娘子,是不是只能讨口口-活了。” 二两酒就是这样的人下人,更是这种心怀滔天恨意也能面色和善谦卑的jian滑小人。 他没想过能做人中龙凤个中翘楚,能安安心心做个不起眼的小人便是不错。他见过仙人,虽只是一息风光,好歹也是乘风而起,肆意风流。他不知道仙人能有多高,是不是真能摘星弄月,一剑摧城。但他晓得,这些人很高很高,哪怕他伸长脖子踮起脚尖也抓不到仙人的微末衣角。他不过是个站在最低端的青衣小厮,还未出得了长歌苑这口深井,外面的天地实在遥远,实在陌生。 今日见到这化酒为剑的手段,心中惊骇万分,觉着比之仙人也不差分毫。心中想到若是哪日他能有这般手段,不说能不能挺直腰板与那红牌清伶共赴云雨,至少也能跳起来给那些个大人物膝盖一脚,让他知道知道什么叫痛,什么叫小人物的手段。 人不能活在梦里,更不能活在臆想之中,二两酒还是那个青衣小厮,最是低贱。长歌苑里短暂慌乱之后,琴瑟丝竹渐响,又是一派谈笑风生男欢女爱的奢靡景色。二两酒还是那个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打杂小厮,还是那个处处赔着笑脸,心中暗藏杀机的二两酒。 待到夜幕沉沉,灯火摇曳,靡靡香气醉人心神。忍了一晚上,花了不少银钱只赚得几分温润的富家公子终是到了撕碎伪装,显露狰狞的野兽时刻。俏媚娇-娘被拦腰抱起,眉目流传,低声浅语,欲拒还迎。夜里罗床之上才是春宵一刻价值千金,二两酒呆立一旁看着成双成对勾搭成jian的荡妇yin-娃上楼而去,空叹一声:“二弟,可真是苦了你了。” 那边热情如火恩爱缠绵,这边寂寞萧索对影成双。 臭气冲天的柴房,冰冷生硬的木板,二两酒刚一入门便是神色陡变,暗骂一声:“这瞎眼的贼老天,没送个黄花闺女过来,就算是个人尽可夫的荡妇也好。偏偏是个浑身是血的黑衣刺客,若是叫人瞧见,老子跳进黄河都洗不干净。” 张铁牛等人还在长歌苑外的街头巷陌之中卖着一身力气苦苦寻找,五十名萧府私兵把守各处,挨门挨户的敲门搜寻。可万万没料到那个越墙而去的黑衣刺客竟是又神不知鬼不觉的折身返回,还躲进了二两酒的柴房之中。
二两酒不敢妄动,就站在门口看着浑身是血气息萎靡的黑衣刺客,脑中千回百转,想了很多他能想到的可能。 大眼瞪小眼,黑衣撞青衫。 二两酒见这气氛实在沉重,悄然退了一步,两步,刚刚转身想要出门而去。便是听到“铮”的一声,再不敢挪动分毫,微微偏头看着那把带血长剑正插在门上,离他脑袋不过一寸。再看那刺客面如白纸,气息更加微弱,双眼沉沉似要闭上。他还是没敢赌,万一这刺客拼着最后一口气将他钉在门板上,岂不是白丢一条性命。 他二两酒虽是低贱小厮,但凭什么就要不明不白的与人一命换一命。不管旁人如何看他如蝼蚁,至少他自个儿心里清楚,他这条贱命比什么都金贵,比什么都值价。努力的挤出一丝大义凛然之色,轻声说道:“少侠,门外还有血迹未干。小的只是要去把血迹擦掉,省的被人找上门来。小的一条贱命丢了就丢了,可少侠你为民除害替天行道,怎能死在外面那群鹰犬爪牙狗屁奴才手上。” 二两酒把话说完,见那刺客并未应声,犹豫再三后蹑手蹑脚的出了门,真如他所说的一般将血迹擦干抹净。深明大义可不是他的性子,萧大公子再如何嚣张霸道,为害一方,也轮不到他这青衣小厮来伸张正义。只是这路是他指的,人还在他屋里,何况他心里对那萧大公子同样暗藏杀心。这么说来,他与这刺客好歹也算半个同道中人。 转身回到屋内,又拿着铁盆去打了一盆井水,找了块不干不净的白布帮那刺客清理伤口。至于抹上的药物不过是他平日私存的一些止血化瘀的便宜货色,当然还加了一点行走江湖居家必备的上等良药——软筋散。 刺客看着二两酒面色发白,手脚还有些打颤,轻蔑笑道:“你很聪明。” 二两酒被人一语道破心思,故作惶恐,手上动作却是更加小心,心中不满的骂道:“仗着会使两手剑,连你好我好大家好的客气都不懂了。没死在那道士手上,也不知道会死在哪条臭水沟里。” 待到伤口包扎完毕,刺客终于吐出一口含而不露的浊气,舒缓着全身的痛楚。二两酒始终是个门外汉,干这包扎救人的事情难免笨手笨脚。他抹了抹头上密汗,看着面色阴冷的刺客,小心对付道:“少侠,我这柴房里始终不是个安生地儿。平日里虽是没人过来,但外面那些人找不到您,肯定还是会回来的。” 刺客轻咦一声,脸上挂着三分邪笑,目若鹰鹫死死盯着二两酒,寒声笑道:“你不是让我玩的尽兴,怎么这么快就怕我拖累你了。” 二两酒不敢与他对视,赶忙垂下眼帘,支支吾吾的说道:“哪,哪能啊。少侠义薄云天,小的能出点微薄之力已是三生有幸。” 刺客显然不吃这套,对于二两酒这类小厮,他还不放在心上。若不是身受重伤,他又岂会与这低贱奴才多费口舌,想了半晌说道:“今夜,我就要出城。” 二两酒心里盘算一番,想着再有半个时辰,张铁牛等人便会折返。此刻听这刺客说要出去,有些哭笑不得,憋了半天才犹犹豫豫的出了声:“少侠,我倒是有个法子能带你出去,不过你可得受些委屈。” 刺客双眼一眯,见二两酒似笑非笑,也不知他葫芦里卖得是个什么药,当即问道:“只要能出城,一切好说。” 二两酒一对眼珠子直转,掩嘴笑道:“稍后便知。” 刺客见二两酒藏着掖着就是不说,面色一冷,啐了一口骂道:“故弄玄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