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2、平陵
尽管大汉的天子已经病了很久,但是,当皇后召三公典丧事的诏书传出时,公卿百官仍然被吓到了。 ——皇帝病重,所有人多少知道一些,但是,禁中事是不能外泄,除了一些可以出入禁中的人,他人对皇帝的病情终究没有太清醒的认识,况且,刘弗陵的年纪尚轻,总是能拖上一些时日吧…… 当然,公卿百官受惊的原因不止于此,更重要的是——三公都不在长安城中! ——按制,天子不豫,除了太医令丞将医入,诊视进药,小黄门等尝药之外,公卿朝臣需要不停地问起居,此外,太尉要告请南郊,丞相与御史大夫要告请宗庙,告五岳、四渎、群祀,并祷求福。 尽管皇帝的病情仍然不为外人所知,但是,二月的天文异相让朝中人心惶惶,在太卜作占后,丞相与御史大夫即开始告请宗庙。 ——二月甲申,晨有大星如月,有众星随而西行。翌日,乙酉,牂云如狗,赤色,长尾三枚,夹汉西行。 ——占曰:“太白散为天狗,为卒起。卒起见,祸无时,臣运柄。牂云为乱君。” ——大星如月,大臣之象,众星随之,众皆随从也。天文以东行为顺,西行为逆。 ——没有人敢议论,但是,只看占辞,再看顺逆,又有几人不明白其中的意味呢? ——分明是……臣逆行权……以凌君…… 这样的天相……人心如何能不惶然? 几乎所有人都将目光投向了霍光。 ——莫非……真的是天兆示警…… 霍光倒是淡然,依旧如常地处理一切事务,但是,这种淡然也只维持了十二日。 ——三月戊戌,流星出翼、轸东北,干太微,入紫宫。始出小,且入大,有光。入有顷,声如雷,三鸣止。 ——占曰:“流星入紫宫,天下大凶。” 如此清楚明白的凶兆,霍光无论如何也不能继续安坐了。于是,从三月开始,霍光告请南郊。 ——孝武皇帝于元狩四年置大司马,代太尉之职,主兵,元狩六年又罢太尉。因此,元狩五年,孝武皇帝在鼎湖宫病重时,便是卫青与霍去病轮流告请南郊。 …… 天兆这种事情,谁又能说得清楚究竟应在何时呢?数年方应的也不是没有,因此,尽管凶兆不断,人心浮动,但是,谁都没有想到刘弗陵会在四月就晏驾。 兮君同样没有想到。 二月甲申之后,兮君虽然对皇帝避而不见,但是,遇上那样的天相,她终究也是不安的,因此,也没有再回与正殿还有一段距离的配殿,而是改在正殿的西厢起居。 相较众人的不安,刘弗陵反而要平静许多,似乎根本没有把流星当一回事,甚至都没有再问一下,该用药就用药,该饮食就饮食,只是……病情并没有任何好转。 起初,兮君还觉得庆幸,但是,听了大长秋的几次回禀,就忍不住觉得奇怪,特地召了义微来问。 义微的回答也很简单:“上无生意。” 兮君一怔,随即就想到了刘弗陵当日放开自己的举动。 ——难怪…… ——无求生之意……了……吗? 兮君叹了一口气,眼角却瞥见了义微脸上略带嘲讽的笑容,不由就皱了眉,正要说什么就觉得自己的衣袖被扯了一下,于是,她沉默了一会儿,还是让义微离开了。 “长御!”尽管方才顺了对方的意,但是,兮君仍然很恼火。 跽坐于皇后后侧的倚华并没因为皇后的恼意而紧张,仍旧低着头,很平静地反问了皇后一句:“中宫欲以何责侍医?” 兮君一怔,恼意立消,半晌才无奈地摇头。 ——义微对今上……或者说……宫禁之中……很多人对今上……不都是这样吗? 兮君站起身,不耐地走了两步,盯着木户前的屏风看了好一会儿,最后还是转身往后室走去。 ——刘弗陵的确可怜,但是,事到如今,她又有什么立场去说什么安慰之辞吗? ——自顾不暇的她又何尝真的关心过那位天子? …… 兮君并不知道刘弗陵那日的呢喃低语,知道的人也不会去告诉她,否则,兮君恐怕不会对刘弗陵的晏驾感到如此意外。 ——当一个天子已经觉得自己不如被废时…… ——除非是极通达的心性,否则,仅仅是屈辱便足够让他一心求死了。 兮君不知道,她只是隐约明白,刘弗陵不会再活太久了…… ——再具体……就没有了…… 四月癸未,当黄门令跌跌撞撞地闯入西厢,慌张地向皇后奏报皇帝需改服时,兮君不过刚刚起身。黄门令的话音方落,室内便陡然一静,所有人都屏息凝神,不敢有一点儿的动作。 兮君呆了半晌,才一个激灵回过神来,也不管自己身上只穿了一件绛袍,脚上甚至没有着祙,便疾奔向天子内卧。 ——怎么会?! 兮君不敢相信。 没等兮君进帝寝内卧,里面便响起了许多人带着悲音的哭声。兮君陡然驻足,瞪大了眼睛,站在内卧外。 ——不要说宫中,就是寻常人家,除非主人遇事,否则,家中奴婢、私属都是不能哭的。 …… ——这是…… ——皇帝登遐…… 兮君闭上眼,不由自主地跪了下来。 “中宫……”跟着皇后的诸人却不敢让皇后在这儿跪下,众人硬着扶起皇后,半扶半拉地将兮君送到刘弗陵床前。 内卧之中,诸臣妾已经跪地痛哭,听着那些哭声,兮君的眼泪刷地下来了。等看到刘弗陵的遗容,兮君忍不住疾呼:“陛下!” 伴着皇后的哀声,殿上诸人的哭声又响了几分。 一直以来,兮君都以为自己不会因为刘弗陵的崩殡而有太多的悲痛,但是,真的看到他身着新衣,闭眼躺在床上,兮君才感觉得揪心的痛。 ——从初入宫到两个月的那个深夜,与刘弗陵相见、相处的一点一滴都清晰地浮现在她的脑海,那一幕一幕的情景仿佛就在眼前…… “……陛下……”兮君不停地低唤。 ——逝者已去……随着死亡而去的是那些不甘与痛苦……留下的……永远是那些让人追忆的美好…… 当往事一幕幕地被忆起,那些几乎被遗忘的和睦时光也就变得越发的清晰…… 兮君怎么也止不住泪,拉着刘弗陵犹有余温的手,哭得不能自已。 皇后悲痛的模样让所有人都吃惊不已,所有人都是半晌没有回神,最后,还是杜延年首先回过神来。他走到皇后的面前,一句话反复说了三遍,却始终没有让兮君听进耳,他只能求助地看向皇后身边的傅母与长御。
傅母不知所措,只有倚华点了点头,示意身边的另一名长御与她一起上前。两人将兮君从床前拉起,兮君才恍惚着回过神来。 杜延年膝行向,再次奏请:“皇帝登遐,皇后当即诏三公典丧事。” 这一次,兮君听到,却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明白杜延年的意思,只是,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只能下意识地看向倚华。 倚华抿了抿唇,转着对杜延年应了一句:“皇后诏曰可。” 杜延年一怔,不过,他随即就应了一声:“唯。”随后便退出内卧。 被杜延年这么一打岔,兮君虽然仍旧很难过,但是,总算不像之前那样不能自已了。 又看了一眼刘弗陵,兮君便闭上眼,深深地吸气又缓缓地吐出,好一会儿,她才睁开眼,看向身后的属吏,慢慢地开口:“将……” 兮君刚说了一个字,就发觉自己的声音干涩喑哑,不由一惊。 倚华适时地递上一杯水,让兮君润了润喉。之后,兮君再出声时,尽管声音仍旧有些哑,但是已经感觉好多了。 “将如何治丧?”兮君低声询问。 中宫属吏多数年纪也不大,不过,也大多是经历过先帝之丧,几人相视之后,由中长秋上前,低声道:“三公典丧事,皆有例可循。” ——也就是说,不必皇后cao心的。 兮君低着头,眼睛眯起,并没有接声。 兮君对皇帝的死感到意外,冯子都却不意外,义微也不意外,霍光自然不可能意外。 在南郊接到大长秋所传的诏书,霍光立刻停了告请,一路疾驰,赶回未央宫。 进了未央宫,霍光并没有急着去见兮君,而去了少府。 天子大丧,霍光已经不是第一次经历了,少府便乐成却是头一次。这位少府也不是世家出身,只不过是得霍光的意,才从小吏一跃而成为九卿,这会儿,正是不知所措的时候,因此,一见到霍光,便乐成就苦着脸说了自己的无能。 霍光能让他当少府,对他的能力自然也是清楚,因此,也没有怪罪,直接坐到正堂上,一件一件地交代。便乐成也乖觉,霍光说一件事,他便向属吏转述一件事,倒也有条不紊地安排起来了。 等杨敞与蔡义也赶回未央宫时,大丧器物都已经准备好了。霍光正站在少府堂上与御史中丞说什么。 蔡义在霍光面是从不多说一句话的,杨敞也不敢多说,但是,他是丞相,有些话却是不能不说。 向霍光见了礼,杨敞说的第一句话却是:“上未定陵。” 霍光点了点头,示意杨敞上前,杨敞这才明白御史中丞为何在此。 ——霍光面前的席上赫然是一张渭北有舆地图,地图上的几处分别放了一个钱币。 霍光指了其中一处,问杨敞:“作陵于此如何?” 杨敞一怔,还没有看清是何处,就听到蔡义的附和声:“甚妥。盛夏之时不宜久殡不葬,此处近茂陵邑,人力甚便。” 霍光点头:“正是。”随即又道:“陵名……平陵如何?” “可。”这一次,杨敞总算没有让蔡义抢先了。 注:所记的时间是“三月丙戌”,但是,元平元年的三月初一的戊戌日,三月根本没有丙戌日,因此,易楚便将时间改成了“戊戌”。特此注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