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目难瞑兮心不甘
对刘病已严肃的坚持,霍光没有丝毫的不悦,反而笑了,随后又抬头摸了摸少年的发顶,笑得越发愉悦了。 “吾知君非卫太子。”霍光温和地低声言道。 刘病已一怔。 霍光的手轻轻滑过少年的脸颊,最后落在少年的肩。 “曾孙,汝肖似太子,却不似太子。”霍光的笑容依旧,语气却十分的认真。 刚回过神来的刘病已再次愣住了。 …… ——很多人都说过,他与他的祖父甚似…… ——不似…… …… ——他还是第一次听说。 看着刘病已一脸茫然的模样,霍光不由轻笑出声。 ——这位皇曾孙早慧老成,在他面前,一贯乖巧,这种近于木讷的反应已经很久都没有过了。 听到霍光的笑声,刘病已才回过神来,顿时便有些尴尬。 ——他究竟是希望自己像自己的祖父呢?还是不像…… 看出了少年的尴尬,霍光便止了笑声,只是脸上仍然带着笑意。 刘病已毕竟不是真的无措,定了定神,便再次正色看向霍光,没有丝毫的回避:“大人欲如何?” 霍光挑了挑眉,神色却没有丝毫的变化,只是笑了笑,便道:“兮君已言于君?” 刘病已点头,随即又说明:“中宫言,大人收天子玺于符节台。” ——他不可想霍光误会兮君已经知道很多事情了。 霍光轻轻颌首,虽然褪了笑容,但是也并没有什么不悦的表示,只是轻声反问:“君以为我欲如何?” 刘病已一怔,心中莫名地有些难堪,但是,看了看霍光,却发现这位长者看似云淡风轻的神色中,眼神却比往常更加认真、犀利…… 咬了咬牙,刘病已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大人言,卫太子当继先帝……” 霍光点头,眉角轻挑:“故……” 刘病已抿了抿唇,轻声道:“太子家仅余我一人。” …… ——从知道自己的出身开始,他便一直都清楚这个事实,但是,直到张贺把他领到广明苑北,他才真正明白…… ——什么是仅余一人…… …… ——连已适人的女子与寻常的家人子都无一幸免…… …… 张贺没有说,但是,刘病已却不能不自问——他为什么能活下来?! …… ——他不会天真地认为,一切只是巧合…… ——在掖庭中,他已经见过太多的“巧合”了…… …… ——他是男子…… ——他是太子的元孙! ——既然连那些女子都无法幸免……他又如何会被放过? ——他的亲人……是遇害的…… …… ——要多少人费多少心思……他才能活下来啊…… …… ——在付出那么多的心血之后,那些人难道仅仅只希望他活着吗…… …… ——那是张贺的希望! ——当年已经下狱的张贺是无法保护刚刚出生的他的…… …… ——那些人呢? …… “继先帝者……今上……”刘病已低着头,咬着牙,却说得十分认真,“我……乃太子之孙……” ——那些人的期望……他要如何才能不辜负…… ——那样……奢侈的……期望啊…… 刘病已抬起头,看着神色愈发深沉的霍光,却没有再躲闪:“大人……吾非卫太子……” ——不值得他冒那样大的风险! 霍光的眼神闪了闪,半晌才轻轻拍了拍少年的肩:“曾孙所虑……多矣……” 刘病已一怔。 霍光的手重重地按在的少年的肩上:“曾孙……毋需虑此……” 似乎是觉得自己过于严肃了,霍光笑了一下,收回了手,振了振衣袖,随后才再次看向刘病已。 这么停顿了一下,刘病已的神色也缓了下来,看着霍光,静静地等他继续说话。 霍光笑了笑,转过身,将目光投向观下的那些宫室,轻声道:“张君曾云,曾孙心思甚重……” “果然……” “张君卒,曾孙甚悲……” “然曾孙记否?” “……张君乃太子家吏……” 刘病已一怔,心头如遭重击。 ——霍光让他来北宫,又对他说这些…… ——根本不是为了那些他自以为重要的事情! ——霍光只是不想让他一直沉浸在张贺逝去的悲伤中! …… ——他昏迷的消息……霍光肯定是知道了的。 …… 霍光是想让他明白——张贺待他的确甚厚,但是,归根结底,是因为他是卫太子唯一的血裔…… ——所以……他真的……不需要……太过悲伤…… …… ——不需要……太过悲伤…… …… 刘病已怔怔地看着霍光,半晌才挤出一句话:“草木尚有灵……人非草木……” ——纵然张贺的确是因为他的血统才给予他那样的厚遇……但是,十二年的相处……十二年啊……难道张贺就真的完全无视他吗? …… ——若真是那样…… 刘病已苦笑——他真的是……情何以堪啊…… ……况且—— ——即使张贺对他的好都仅仅是因为他的血统,受惠十二年的是他! ——他可以仅仅因此便无动于衷吗? …… “……大人待我之善亦因我祖……”刘病已看着霍光,轻声低语,“先祖遗泽,病已既受之,夫复何言……” ——善待他、维护他的人有很多,但是,有几个不是因为他的祖父呢? ——他又有什么资格计较这一切呢? …… 霍光一怔,不由轻轻摇头,却是无言以对。 刘病已垂下头,沉默了一会儿,才下定了决心,抬头看霍光:“大人……” “大人今日如此待县官……亦因太子?”刘病已小心翼翼地询问,语气不无踌躇,但是,最终,他还是问了出来。 霍光挑眉,未置可否,也无意多说什么,只是拍了拍刘病已的肩:“我已言,此非曾孙需虑之事……” 刘病已却没有放弃,反而坚持地看着霍光,低声道:“大人……吾乃太子之孙,上乃太子之弟……” ——他知道,他是孝武皇帝的正统嫡裔,但是,那又如何呢? ——今上同样是孝武皇帝所立的皇太子。 ——今上才是即皇帝位的人! ——大汉的正统已经在今上了! ——而他……与今上的关系……已经……很远了…… ——亲亲尊尊……辨的就是远近亲疏! 刘病已也是学过、、的,他懂得其中的道理,因此,他看不出,他……会有再入未央宫的机会! ——正是因此,如果……霍光因为他的祖父……而冒险筹谋……他就无法不心惊了…… ……
——那真的是太可怕了…… …… ——也真的是太危险了…… …… 虽然认为刘病已不需要cao心那些事,但是,听到刘病已的担忧之辞,霍光倒是并没有不满,反而露出了一抹微笑。 “……曾孙为我忧?”霍光如何能听不出刘病已的意思? 刘病已有些不好意思,轻咳了一声,才道:“……中宫为大人忧……” 霍光挑眉,倒也没有再说什么,反而转身看向观下。 “中宫甚可悯……”霍光轻叹。 刘病已点头,随即又摇头:“亦甚幸……” 霍光不由讶然,转头看向刘病已。 “甚幸?” 刘病已点头:“若中宫不入宫,岂能幸免?” ——宗室可以被赦,但是,上官家与桑家……何曾有一人幸免? ——兮君不能说不幸运…… 霍光默然,半晌才轻轻摇头,却没有多说什么,只是道:“事非如此……” 刘病已一怔,还没有想清楚,就听到霍光重新将话题转了回来。 “中宫已不幸,臣既为大人,岂能不为之虑?”霍光淡淡地陈述,“故,中宫毋忧……君亦毋忧……” 刘病已不禁讶然,随即便皱眉道:“大人……” 他还想再劝说一番,但是,霍光并不想再在这件事多说了,他挥了挥手,语气平淡地道:“吾自有章程。” ——他已经拿定了主意,又怎么可能再改呢? 刘病已不好再多说什么,咬了咬嘴唇,却只能道:“大人须珍重……毋令吾等忧……” 霍光莞尔,再次转身看向刘病已。 “曾孙……”霍光轻笑,“我非掖庭令。” 刘病已没有回应,神色依旧肃然。 霍光走近刘病已,在他面前站定,看着他的眼睛,轻声道:“今日之君,张君可安,臣岂可安?” 刘病已一惊,不由就瞪大了眼睛。 霍光轻笑,虽然仍然看着刘病已,但是,他的眼中分明盈满了怀念与悲伤。 “……大人……”刘病已不安地唤了一声。 霍光恍然回神,看了看刘病已,沉默了半晌却是缓缓地伸出手,再次轻触刘病已的脸颊。 “大人?”刘病已又唤了一声,语气满是疑惑。 霍光轻笑:“初见曾孙……犹在昨日……今……” 霍光分明是微笑低语,刘病已却听出了一丝悲凉。他不安地伸手握住霍光的手。 “大人?” 霍光抽回手,轻叹低语:“曾孙,张君安然而卒……臣甚羡……” “大人!”刘病已不由惊呼。 ——他是真的被霍光的一个“臣”字吓到了。 ——他哪里担的起啊! 霍光转过身,负手而立,低沉的声音缓缓传入刘病已的耳中。 “张君所需见者……唯有太子……臣……将见者……何止太子……” 望着太zigong的重檐叠角,霍光的心被紧紧地揪住,那种复杂的感觉让他一个字也说不出,于是,良久之后,他才再次开口。 “即不见彼待……于我……又何能安……” ——犹在襁褓之中的皇曾孙、狼狈绝然的年轻宫人……还有他的女儿…… ——当日的情景仍然历历在目…… ——若是不能…… ——他如何可以安然闭眼…… ——他又如何能让自己的甘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