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执子之手
无论刘病已如何地祈求,无论张安世如何地不舍,元凤六年的十二月,在腊日之后三天,张贺还是在深夜离开了人世。 首先发现张贺不对的不是别人,正是刘病已与张彭祖。 腊日之后,刘病已便一直住在张家,也不理会别的事,只是一心陪着张贺说话。张彭祖是为人后者,自然也要在床前尽孝。 直到死前的最后一刻,张贺也没有糊涂。事实上,还是他一声声地唤醒了守在床前的刘病已与张彭祖。 比起刘病已与张彭祖的慌乱,张贺显然要镇定得多,命人撤去床,又让张彭祖给他彻亵衣,换上新制的袀玄,之后,他甚至还与刘病已、张彭祖分别说了话,又等着张安世匆匆赶来,看了亲弟弟最后一眼,他才闭上眼,再没有气息…… “大人!” “世父!” 刘病已与张彭祖离得最近,同时骇然惊呼,刚刚进内卧的张安世顿时腿软,直接在内户下跪倒,半晌都没能起身。 “大人!”陪着父亲过来的张千秋不敢硬拉,只能在张安世边跽坐,用力地扶着张安世,生怕张安世一时悲痛,做出什么事来。 好半晌,张安世才借着长子的手劲,慢慢地站起身,却又是半晌没有挪步,直到张千秋不安地唤了一声:“阿翁……”他才恍然回神,慢慢地走了过去。 张贺走得并不痛苦,此时,仰面躺在行簟席上,闭着眼睛,除了面色苍白了一些,其它都看不出一丝异样,仿佛他只是睡着了一样…… “……大兄……”张安世跪倒在张贺的身边,拉着张贺的手,只唤了一声,顿时泪就涌了出来。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除了至亲至爱……谁又真的在乎谁…… 即使早已有了准备,此时此刻,张安世也无法不悲痛,泪更是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这种时候,亲疏之别……一目了然…… 张贺的妻子在张贺闭眼的时候便晕了过去;刘病已跪在床边,怔怔地望着张贺的遗容,泪流满;张彭祖也是一脸的泪渍,只是在张安世走近时,默默地站起,给父亲让开位置;跟着张安世赶来的张千秋跪在父亲的身后,低着头,以袖掩面…… 张彭祖是继后之人,张贺的妻子又晕了过去,他是不能只在床前做孝子的,不过一会儿的工夫,张贺家的奴婢、私属已经来了好几拔,都是请示丧事的。 张彭祖不得起身主事,与张千秋一起将张安世从席前拉开,随即便将张贺从北牖下的席上移到当牖的床上,又看了世父一眼,才接过家老手中早已准备的敛衾覆到张贺的身上,随后,便坐在床东,看着几个大奴为张贺楔齿、缀足,又在堂上设帷,在床东设奠。 张贺之前已经留了话,丧仪从简,更是几乎将如何治丧都交代得一清二楚,因此,张彭祖只需要之前张贺所留的话,一件件地办就可以了。张贺家的奴婢也都是使唤久得,经历的事情也多,请示了之后,便一样一样,有条不紊地做了起来,并不需要张彭祖真的去事无巨细地cao心。 家中都安排妥当了,家老们便请示讣告之事了。没等张彭祖开口,张千秋便走了过来,低声对张彭祖道:“阿翁已命家丞来在此候命。” 张安世就这么一个兄长,虽然张贺无意大办丧事,但是,张安世总是不想兄长太委屈,因此,早早便做了这个决定,只是没有告诉兄长。 ——富平侯的家丞、家吏往各家告讣,与张贺家的奴婢往各家告讣,自然是不一样的。 张彭祖也不是固执的性子,听到长兄这样说,便低声应了,让家丞去安排告讣的事情。 张千秋也没有多说什么,见张彭祖应了,便打算回父亲身边守着,刚要转身,又忽然停了下来,皱了皱眉,随即便继续转身,走到张安世身边跪下,低声说了几句话。 张安世哭了好一会儿,这会儿才勉强好一些,听到长子的话,他不禁愕然抬头,随即便连忙起身,走向北牖。 ——刘病已还一直坐在那儿呢! 张家的人都知道,这位公子是主人的贵客,与主人也亲近,这会儿,见刘病已失魂落魄,泪流不止的样子,众人看着也是不忍心,自然没有人去惊动他。 张安世与张彭祖等人之前也没有在意,就是张千秋,也是因为告讣之事,才觉得有些不妥,不过,他也拿不准,便直接对父亲说了:“曾孙仍在堂上……” 虽然悲痛,但是,张安世毕竟没有失了理智,一听长子的话,心中便不由咯噔一下,抬头看了一下,便立刻起身,走了过去。 刘病已是已经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感觉了。 …… 张贺闭了眼,十分安详,十分放心……他呢…… ——能那样安详地辞世……其实也算是幸事吧…… ——张贺的年纪也算是长者了,虽然谈不上喜丧,但是,毕竟也不能算是太让悲伤的事情了。 …… 这些,刘病已都明白,陪了张贺两天,他甚至以为自己已经做好准备了,但是…… 真的看张贺闭了眼……看着那一缕轻飘飘的纩再也没有一丝一毫的动摇……刘病已只觉得自己顿时被什么东西罩住了,什么也听不到了,什么也看不到了…… 一切都是黑漆漆的,除了张贺的脸…… 刘病已不知道自己在想,也想不清楚自己该想什么…… ——悲吗? ——痛吗? 虽然他的泪一直没有止住,但是,他很清楚,他的心里……没有丝毫的痛意…… ——这就是悲吗? …… 刘病已不清楚…… ……但是—— ——不一样…… ——与之前卫登、史恭过世时……不一样! 刘病已一片茫然,除了流泪……什么也不知道了…… …… “……曾孙……” 张安世又唤了一声,却仍然没有得到丝毫的回应,这让他不安了。犹豫了一下,张安世还是伸手在刘病已的眼前晃了晃,见他仍然没有反应,张安世不由骇然变色。 ——这位皇曾孙不会因为兄长的死出什么意外吧?! 张安世连忙伸手晃了晃刘病已的肩,声音也高了几分:“曾孙!刘病已!”张安世是真的慌了神,连平日从来不出口的姓名也唤了出来。 这么一通折腾,刘病已又不是真的失了魂,自然是立刻回了神。 “……咳……右将军……”刘病已被张安世这么一惊,连泪都止住了。 两人的动静让张千秋与张彭祖都看了过来,见没有什么大事,兄弟俩才转过头,不再注意。 对儿子的反应,张安世并不关心,不过,听到刘病已的声音,张安世也就稍稍安心了,随即便放开手,在刘病已面前坐下。 “曾孙……已出讣……”张安世有些犹豫。 ——看得出,刘病已对张贺是真的在意……只怕……心里的难过也不会比他们这些至亲少多少…… ——甚至可能更多…… ——只是……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还是下定了决心,看着刘病已的眼睛,认真地说:“将吊丧……君不宜在……室……”
虽然下定了决定,但是,看着刘病已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苦,张安世还是改了口。 ——算了……不在这儿……不让来吊之人看到……就可以了吧…… 尽管如此,刘病已的神色仍然黯了黯,半晌才轻轻点头,却也没有再看张安世,而是直接起身,走向张贺所在的床前。 此时尚未入敛,站在床边就可见到张贺的容貌。只看了一眼,刘病已的泪便再次流了下来。 “大人……”刘病已闭上眼,喃喃低语。 也不知是不是巧合,正在这时,外面响起了一声声的疾呼。 ——“皋!贺复!” 外面,好几个张家的奴仆正各拎着张贺的一件袀玄朝服,抓着衣领,一边招着,一边呼喊。 ——这是在招亡者的魂魄…… 听到这一声声的疾呼,刘病已微怔之后,直觉得一根利刺狠狠地扎到了他的心上,让他只能放声大哭。 ——魂归来兮…… ——魂归来兮…… …… 这一声声的复……比其它任何言辞都明白地昭示着…… ——逝者已去…… 拊心痛哭……泣不成声…… ——再如何的悲痛……也得不到那个人的安慰了…… 刘病已无比清醒地意识到了这一件事。 …… ——再也不会有人纵容他的任性……关心他的喜怒哀乐……为了他的生死荣辱而……倾尽所有…… …… 心……痛不可当…… 刘病已按着心口,脸色惨白,跪在床前,除了哭,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等刘病已再次清醒过来,才发现自己正仰躺着,身下的感觉十分柔软,却并不安稳,晃悠的感觉始终不停……周围只有昏暗的光线,还有一些让人头疼的喧嚣声从四面涌来…… ——应该是在车上…… ——正在长安的大道上…… ——并不是光线昏暗,细密的青琐阻挡阳光…… …… ——旁边还有一个身影…… …… 刘病已转了转眼睛,想看清楚身边的人,却顿时就感觉双眼干涩无比,还没有看到身边的人,便随即被遮住了视线——一方湿巾覆到他的眼上,冰凉沁心,十分舒服。 “谁?”尽管很舒服,刘病已仍然不安于这样的情况,一边问,一边就抬起手,想取下湿巾,被一只并不比湿巾更暖的手轻轻按住。 “稍安。”轻柔的声音透着一丝无奈。 熟悉的声音,熟悉的感觉,还有此时才察觉的熟悉的香气…… 刘病已放松下来,反手握住那只手,泪却再次涌了出来。 “大人……卒……”刘病已泣言。 身边的人没有说话,只是安静地听着,另一只轻抚他的额头,手指轻轻划他的发顶。 刘病已也没有再说话,只是攥紧了那人的手,默默地流泪,心中却更觉悲凉。 ——此时再如何紧攥……也终于放手的那一刻啊…… …… ——他还要失去多少啊…… 注:纩,絮也。指新丝绵絮,丧仪中,是用来看患病之人还有没有气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