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铭记
孝武皇帝钟爱长子,太zigong从师傅到家吏、舍人、宾客,从良娣到宫人,都是精挑细选出来,人数上都没有什么限制。 ——设博望苑,任由太子招揽宾客。 ——听苏文、常融说皇太子借着觐见皇后的机会,与宫人戏,孝武皇帝毫不在意,转头又将太zigong的宫人增加到二百人。 ——更不必说,如王姬那样,由太子舍人从各地选来的良人。 ——说白了,就是怕委屈这个长子。 …… 那么庞大的太zigong,在太子兵败后,几乎无一幸免。 ——属吏下狱,宾客坐诛。 ——这些都是应有之义,毋庸多言。 ——可是,女眷呢? ——从良娣到家人子,没有一个活下来! ——那才是真正的无一幸免……连收葬者都没有! ——哪怕是当年周勃等人诛杀诸吕,又何曾到这种程度? ——皇孙的適侧皆号家人子,全部坐诛尚算有理,可是,太子的女人呢? ——卫太子无妃,太zigong的女眷最多只是良娣。 ——那些女子连妻都算不上。 ——想坐诛? ——也要看你有没有这个身份! ——顶天了,也就是收孥! ——可是,征和二年,太zigong的女子……却全部遇害。 ——重要的是,她们是坐诛吗? 张贺按着刘病已的肩,一字一句地言道:“太zigong人从未下狱。” ——为什么没有收葬者? ——那些家人子的确有不少身份低微,连姓氏家人都不清不楚,但是,也不是没有良家子出身的女子。 ——哪怕太子败了,那些女子的家人呢? ——不是那些家人因为惶恐不安而坐视亲人死后无葬……而是真的难以收葬…… ——谁也不知道,那些人在哪里死的,更没有知道那些女子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死去的…… ——只是,当太子与皇孙的死讯传出时,当人们以为尘埃落定时,才有人随口说了,那些女子‘皆坐诛“…… ——然而……没有人能找到他们的下落…… ——没有丝毫的记录…… 刘病已几乎是惶然地看着张贺。 ——从未下狱…… ——他是在掖庭待过的,他太清楚这句话的意思了! ——对于宫中的人来说,最不可怕的就是下狱。 ——哪怕是被用刑,也终究是有章可循的。 ——说白了,就是,总是有一线生机的。 ——最可怕的是什么? ——是贵人直接处置! ——也不说理由,也不说律令,直接处置…… ——那才是想求饶都无处去、无话说啊! “……为何……”刘病已有些明白了,却又敢相信…… 张贺失笑,唇角扬起,然而,他还没有笑出声,便再次咳了起来。 “大人!”刘病已握着张贺的手,立刻将那些猜测抛到了九霄云外。 ——这个时侯,那些纠结的往事又算得了什么呢? ——往事就往事! ——死人挣不过活人,但是,已经过去的事无论如何也抵不过眼前的人! 不管别人如何,现在,刘病已只担心张贺! 张贺对自己的身体却没有那么看重。 咳了一会儿,张贺勉强压住咳嗽的感觉,强忍着不适对刘病已道:“为什么?” “大人……”刘病已想劝张贺不要说了。 张贺如何能不说? ——现在不说,什么时候说? ——又还有谁会说? ——霍光? ——那位大司马大将军的眼里何曾有过旁人? ——霍光恐怕根本不曾关心过那些人、那些事! ——对于霍光来说,能记住的只有一件事! ——太子死了! ——太zigong的其它人? ——呵…… ——既然太子都死了,那些人为什么不死?! 张贺无比确定,如果刘病已不是太子唯一仅存的血裔,霍光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对待他。 ——霍光对刘病已几乎是完全没有原则地包容了。 ——无论霍光的心思究竟如何,至少,任何情况下,他都会竭尽全力地保障刘病已的安全…… ——拿刘病已冒险……更是从来都没有发生过! ——然而,如果这个世上还有另一个同样流着太子血脉的人…… 张贺轻笑。 ——他方才说不是侥幸…… ——可是……他自己又何尝不是将侥幸二字放在心上? “为何……”张贺勉强开口,声音也低了下去,“为何太zigong人尽卒……为何卫皇后自杀……为何……” 张贺近乎喃语地言道。 刘病已不想让他再说了,但是,看着张贺的神色,他只能什么都不说,静静地听着张贺说话。 张贺也没有多少力气了,连手都从刘病已的肩上滑了下来。 “皇曾孙……为何仅君得全?”张贺轻声低语。 仿若重复的问题却让刘病已不由凛然,原本只是勉强做出安静倾听的姿态,这会儿,他才真的上了心。 ——为什么那么多无关的女子都死了,他却能活下来? ——他是皇曾孙。 ——是皇太子的元孙。 ——哪怕他的生母是卑贱之人,只要皇太子认他,皇孙认他,他便有非比寻常的地位! ——更何况,他的生母还远谈不上卑贱! ——他的生母不是奴婢,不是罪人,虽然是母家不明,但是,却是太子舍人从民家选来的歌舞者,再差也是庶人的身份。 ——如果他的生母因为是家人子而当死,他又如何能幸免呢? ——大逆之罪不过罪及父、母、妻、子、同产。 ——他的生母算不算是史皇孙的妻,犹有可议,他这个子呢? ——纵然他当时没有上宗正属籍,可是,他的存在没有知晓吗? 刘病已不由皱眉,心中那个猜测也越发地清晰起来。 “皇曾孙……”张贺再次轻唤。 这一次,刘病已恍然回神。 ——他发现了,今天,张贺对他的称呼十分正式。 ——“皇”的意义是不同的。 ——自从始皇帝创造了“皇帝”这个词,“皇”代表的就是至高无上的统系。 ——皇后、皇太后、太皇太后、皇子、皇孙…… ——是“皇”而“帝”! 刘病已看向张贺,却发现脸色灰暗的张贺,眼神竟然越发地明亮了。 “大人……”刘病已低唤,随即又低语:“病已得全,赖天之幸,更赖众亡者……然否?”
听到“赖天之幸”时,张贺的眼神黯了黯,但是,刘病已接下来的话却让这位病者的眼神更加的闪亮。 ——然否? 张贺叹息不语,连眼睛都闭了起来。 ——然否? ——他要如何才能说出那个“然”字呢? ——那一个字意味着什么? ——不是轻飘飘的一个肯定,也不是随随便便的一桩旧事…… ——那是一种背负…… 张贺很清楚,因为,他之所以想告诉刘病已这些,就是想让他明白他的身上背负着什么! ——可是…… ——可是,真正到了这会儿,张贺又不忍心了…… 尽管如此,到了这会儿,刘病已也明白了。 少年皇孙的脸色霎时苍白。 ——他一直都知道,他是不幸的! ——出生数月,他的父母、祖父母、从父与姑尽丧。 ——他也知道,他是幸运的。 ——在那场牵连甚广的祸乱中,他幸运地活了下来。 ——他的祖父仅留下了他一个后人…… ——但是,他从未想过,他为什么会如此幸运…… …… ——征和二年的那场祸事究竟是什么? 尽管刘病已并不清楚当年的一切,但是,那不意味着他就毫无想法。 ——不必理会起因与肇事者的究竟,有一点是再清楚不过的! ——很明显,那就是一次针对皇太子的打击! ——从头到尾,那场祸事就是想除去皇太子刘据! ——实在是再明确不过的目的了! ——既然是针对皇太子的打击,那么斩草除根就是可以想见的了。 ——血缘是割舍不断,因此,皇太子的血脉都在“除去”的范围。 ——所以,不仅皇太子死了,皇孙死了,连皇女孙也没有幸免的机会! ——但是,无论如何,那些姬妾都不再必须“除去”的范围。 ——根本没有那个必要! ——可是,那些人都死了! ——他这个直系的血脉……反而活了下来…… …… ——难道那些人处心积虑,设了那么庞大的一个局,却连皇太子的血脉究竟有几个都没有弄清楚吗? 刘病已不相信。 ——那场祸事让太子家死亡殆尽,属吏、宾客得以幸免的都屈指可数…… ——可见对方的决心如何坚定了。 ——那些人会一时大意放过他? ——不可能的! 刘病已看着张贺,牙齿用力地咬住嘴唇,半晌才道:“大人……病已铭记!” ——不会是那些一心除去皇太子的人因为人任何原因放过了他! ——只是那些人没有办法除去他了…… ——虽然不清楚过程究竟如何,但是,想来,他能活下来,一定是得到很多人的保护。 ——卫皇后难道仅仅因为被废就会自杀? ——太zigong的家人子难道都是死罪? ——他的姑母为什么会与他的父母死在一起? ——哪怕他活下来,一个数月的婴儿……只有一句质疑…… ——他就是一定是“皇曾孙”?! 刘病已放开张贺的手,郑重稽首:“病已铭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