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墓祭
张贺发了话,刘病已自然无所不从,而张贺更是之前就安排好了。于是,刘病已与张贺同乘,许平君则与姆、婢同乘一辆辎车,其余苍头、私属或随车,或骑马,一行迅速离开尚冠里。 刘病已担心张贺的身体,直到马车进了城门,他才看了一眼,不由就是一怔。 ——他们一行出了尚冠里便上了尚冠前街,一路向东,他本来以为,必然是转道香室街从清明门出城,没有想到,马车竟从环涂绕到了宣平门。 没等刘病已想明白,马车便已经出了宣平门。 宣平门是长安城东出北头的第一门,又被称东都门、东城门。邻近此处的宣平里是贵人云集之地,又称“宣平贵里”。 宣平门外有郭门,也被称为东都门。 从宣平门至外郭亭有十三里,也就是广明亭,再往东就是广明苑。 看到广明苑时,刘病已就知道张贺为何带他出城了。 ——他的父亲,皇孙进正是被葬在广明郭北。 刘病已垂下眼,想说什么,却终究没有说出口。 广明苑并不是天子常幸之地,占地也不算很大,因为比邻长安,又在东都门外,倒是被用作郎官的演武训练之地。 ——孝景三年,七国反,汉即军东都门外。 ——在此cao练军队,也算是延续传统了。 尽管知道父亲的葬地,但是,刘病已并没有见过父亲的墓冢。 ——无论那个墓冢如何,他都毫无办法。 ——与祖父的墓冢一样,他的父亲的墓冢也是由朝廷安排的。 ——哪怕他不满意,也没有资格去改变。 ——既然如此……不如不见! 正是因此,刘病已并不太想去父亲的墓冢…… ——为人子……却无能为力…… 然而,看着张贺越发惨白的脸色,刘病已又如何能说自己不愿呢? 一行人的马车没有入广明苑,而绕道向北,不一会儿就上了一条田间的小路,又行了一会儿,却是没有路了。 刘病已扶着张贺下车,后面,许平君也被姆、婢扶下车。 正是暮春三月的季节,南方已经是草长莺飞了,但是,长安却犹有寒意,只是毕竟是季春之时了,再如何寒凉也压不住满含生机绿色占据大地。 入眼便是一片碧色,倒是让所有人心旷神怡。 许平君以前也常出门,但是,这种没有压力地出行却是很少,因此,一下车,她便深吸了一口气,只觉得舒服极了。 张贺站定之后,辨了一下方向,指了一下,对刘病已道:“往这边走。”随即又道:“尔与新妇同行。余者皆留。” 随行的苍头都应了一声,倒是许平君的姆、婢有些担心,刚要说什么,就被许平君阻止了。 从婢女手上拿过黑漆提盒,许平君连忙跟上已经往前走去的张贺与刘病已。 三人沿着田间的小径而行。没有走多远,许平君已经分不清方向了,只能急忙跟上张贺与刘病已,生怕自己被落下。 走了好一会儿,三人却是到了一处民里,然而,张贺又领着他们绕过了民里。这一次,虽然仍旧是乡亭的小路,但是,平整了许多,也宽敞了许多,显然是被精心维护的。 刘病已心中有数了。 果然,他们又走了一会儿,就看到了路两旁开始有墓冢了。 ——这条路应该是通向这处民里的墓地的。 …… ——他的父亲就葬在这儿吗? 刘病已打量了一下周围,暗暗松了一口气。 ——总算不是什么不堪入目的的地方。 很显然,刘病已放心得太早了。 这是城外民里的墓地,一般都是家族式,从第一代开始就设计好的,自然是占得最好的地方,他的父亲…… 跟着张贺走了一段,三人再次上了崎岖的小路,一看就是罕有人踏足的,周围只见几个孤坟,都破败得厉害…… 越往前走,刘病已的眉头皱得越紧。 ——他出生数月,即丧亲,对父母毫无印象,虽然见别人与父母相处,难免自伤,却也不是没有见过不受父母所喜之人,因此,对父母,他有敬有爱,但是,毕竟是只是一点天性。 ——只看这么多年,他并没有特意去查父母的墓冢,就可见一斑了。 ——尽管如此,他绝对不会对父母身后的凄凉无动于衷。 当张贺在一座孤冢前停步时,刘病已不禁止瞪大了眼睛。 “大人……”刘病已忍不住红了眼。 ——这个墓冢一看就是埋葬后,又重起坟冢。 ——不过就是堆了一层土而已! …… ——可想而知,墓中会是如何地简陋了! …… ——这是他父亲的墓啊! ——他的父亲是皇孙啊! …… ——他一直以为,他的父祖固然不会有多么好的,但是,毕竟是孝武皇帝的嫡出子孙,再差也就是有限的…… ——可是…… ——现在…… …… ——他太天真了吗? 刘病已又愧又悔又悲又恨,盯着眼前的墓冢看了半晌,却只能用力咬牙,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出…… ——他怕…… ——他怕他一出声,就要难已平息的悲愤之声! …… “此即史皇孙冢。”张贺的声音并不高,也很平静,却很清晰地传入了刘病已的耳中。 刘病已定了定神,却是直接跪下,看着墓冢,半晌才稽首再拜。 见刘病已跪下,许平君也连忙跪下,随后又跟着刘病已行了礼,之后才打开盒盖,取出盛着特豕与稷的祭器,小心地递给刘病已。 刘病已接过却没有放下,抬头看向张贺。 ——真的要墓祭? ——礼无墓祭,凡祭皆在庙。 刘病已有些不知所措了。 张贺也有些犹豫,但是,看了看荒凉的坟冢,再看看刘病已强忍悲愤的神色,不由闭上眼,半晌才道:“曾孙初至,往昔亦无所祭,姑祭之。” ——以往,刘病已在掖庭,根本不可能祭祀父祖。今日……又何妨行权呢? 刘病已这才将祭器置于冢前。拜而赞飨:“子病已敬再拜。” 拜后,刘病已伸手,却是半晌没有得到回应,只能回头看向许平君。 许平君不明所以,看着夫君,不知道他要什么。 “洒。”张贺只能在旁提醒。 许平君慌从盒子取了壶与爵,酤了酒,双手奉与刘病已。
刘病已上前将爵置于祭器旁,随后退回原位。再拜之时,却是良久没有起身,额头抵在地面上,一动不动。 许平君有些担心了,却又不敢动,更不敢出声,只能看向张贺,希望张贺能劝一劝刘病已。 张贺察觉了许平君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却是轻轻摇头,半晌都没有说话。 又过了一会儿,刘病已缓缓直起腰,盯着面前的冢坟看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收拾祭器与酒爵。 “走。”等到刘病已收拾好了,张贺便简单了说了一个话,言罢便率先转身。 刘病已与许平君都是一怔。待回过神来,许平君更是无措地看向刘病已。 ——今日是她庙见之日啊…… ——如此就可以? “大人……”刘病已低声道,“新妇当祭……” 张贺看向许平君,慢慢地言道:“墓祭本非正礼,不必极礼。” 说着,张贺已经负手走开,却不是走回原路,而是走向更北的地方。 “此地甚僻。”张贺淡淡地言道。 许平君更加慌乱了。 ——张贺的意思…… ——哪怕不能全礼,也该让她这个新妇向皇舅行礼啊! ——这般又算什么? 刘病已伸手握住许平君的手腕,拉着她跟上张贺。 许平君满腹的委屈,一边跟着刘病已走,一边落泪,却又不敢反驳。 ——刘病已拉着他走开,已经表明,他不会与悖逆张贺的意思了…… ——她一个新妇……又孤身一人……能说什么? ——即使说了……又能有什么用?! 许平君一手被刘病已拉,一手提着食盒,只能任由泪珠不停地滴下。直到刘病已放开她的手,她才连忙抬手拭去脸上的泪水。 张贺看了许平君一眼,倒也有些不落忍,但是,想到张安世之前所说的话,他也只能当作没有看到,指着身旁的墓冢道:“此乃汝母王姬之冢。” 刘病已一怔,随即看向张贺,张贺却没有看他,而是盯着坟冢,沉默了好一会儿,才慢慢地言道:“……皇孙诸妻无位号,皆称家人子……” ——既然只是家人子,自然也不可能称夫人了。 ——既然没有位号,如今……也就无所谓嫡庶了。 刘病已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张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一长一少都是沉默着,许平君也顾不上自己的委屈,直觉地,她知道张贺还会说出点什么…… 少妇悄悄地侧身,想把自己藏起来才好。 “征和二年……太zigong中……上至良娣,下至家人子……无人得免……乃至无人收葬……”张贺轻声言道。 刘病已陡然攥紧了拳头。 “……王姬随史皇孙行……在此遇害……”刘病已瞪大了眼睛。 ——遇害…… ——不是坐诛,不是伏诛…… 张贺转头,指向来路,那里还有一不太起眼的坟冢。 “那是太子之女……”张贺的声音十分平静。 “曾孙……铭记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