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7、终结【第三更】
元凤五年的夏天如期而至。 这一年又不是风调雨顺的年景。 ——大旱。 六月,发三辅及郡国恶少年吏有告劾亡者,屯辽东。 秋,罢象郡,分属郁林、牂柯。 朝堂之上,一切如常,没有任何人觉得异常,也没有任何人觉得会有什么变化。 ——皇帝仍然寝疾,不能理政。 ——但是,都十年有余了,大汉上下都习惯了大司马大将军秉政的格局。 ——所以,有什么异常呢? 公卿百官都习惯了皇帝病重的情况,再看看霍光不紧不慢,也不提准备其它事情的样子……所有人都估计皇帝只是病重,但是,并没有性命之忧…… 有这种想法的都是外臣,能出入禁中的官吏却都明白——大将军对皇帝是真的不闻不问了。 ——也不是因为别的,就是因为……一切都是明摆着的了。 ——皇帝就是熬时间了。 ——一年、两年、三年…… ——只看今上自己想熬多久了。 杜延年跟张安世抱怨——他的差事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是个头了——却只换来张安世的一个白眼。 “大将军如此方是我等之幸。”张安世没好气地堵了好友一句。 ——难道要霍光下手弑君吗? ——再说了,刘弗陵能活多久? ——何必担上那么一个罪名? 张安世是很赞同霍光的举动的。 杜延年也就抱怨一下。 他是太仆,要处理马政,又是给事中,必须应付霍光交代的差事,再加皇帝的方药…… ——他只有一个人啊! 没有得到同情,杜延年只能瞪了张安世一眼,随即便发现了张安世眼中的阴郁,不禁奇怪:“子孺似是心绪……不宁?”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随即揉了揉眉心,显出一脸的疲惫,问道:“如此明显?” 杜延年苦笑:“呃……方才尚可……” ——但是,他们真的太熟悉了。 张安世无奈地道:“吾兄……” “掖庭令?”杜延年不解,随即想了起来,“令兄前日似是曾告病……” ——他毕竟身在禁中,对少府诸官的消息,还是能听到一些的。 张安世点头。 “不是已经……”杜延年更觉得奇怪了——张贺的告病不过几日,这些天仍然在官署啊。 张安世揉着眉心,再次点头:“兄无碍,乃是其子……” 杜延年一怔。 “……医巫都不登门……”张安世低语。 ——药石罔效……回天乏力…… 杜延年不知道该怎么说了。张家的事情,他还是知道一些的。 ——张贺是刑余之身,仅此一子…… ——还有一个女孙…… 杜延年低声道:“掖庭令……” ——怎么还回官署? ——这种情况,不应该在家中陪着亲子吗? 张安世摇了摇头,什么话都不想了。 杜延年也不好再多问,只能拍了拍他的肩,给他出了一个主意:“若是为令兄忧,不妨以君少子为掖庭令之子……” ——张贺是残缺之人,对无后总是有些忌讳的。 张安世叹了一口气:“吾嫂不愿。” ——兄弟之子犹子,张贺自然是愿意的,可是,张贺的妻子却无论如何也不答应,甚至尖锐地指责张安世谋夺兄财,被张贺狠狠地打了一巴掌,之后,她虽不再说话,却是哭泣不止,张贺与张安世也无可奈何,而张安世適妻因为长嫂的话也恼了,也不愿让儿子给大伯为子。 这种家事,杜延年只能听听就算了,也不好再多说,最后,只能陪着好友一起沉默。 虽然不好详细地说,但是,跟杜延年说了一通,张安世倒也舒服了一些。两人分开后,张安世眼中的阴郁也少了不少。 回到光禄勋寺,张安世还没有登堂,就有掾史奉上一块封检的牍板。 “掖庭令遣使所送。”掾史恭恭敬敬地说明。 张安世一怔,下意识地接过了,又过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见掾史仍然站在自己跟前,便摆了摆手,让其退下,自己拿着那份牍板默默地站了好一会儿,才走到自己的书几前坐下,拆阅兄长给自己的信。 迅速地看过之后,张安世倒是松了一口气,张贺并没有说什么让他担忧的话,只是草草地写了一句——“吾将于休沐日至尔家与尔一晤。” 他们是至亲,张贺又是兄长,措辞上自然是比较随意的——这种措辞多少也说明,张贺要与他说的事情,不会是什么举足轻重的事情。 ——应该还是家事。 张安世思忖了一下,觉得可能是张贺不想再当着適妻的面商量以侄为后的事情了。 ——也是……这种事情,本来也不需要女人说什么! 张安世与张贺的感情甚好,自然是不乐意见到张贺身后,连个祭祀的人都没有。 有了这样的想法,直到休沐日回到家中,张安世的心情都很好,然而,等张贺来了,说了第一句话,张安世的好心情顿时就荡然无存了。 “阿兄说什么?”张安世不敢置信的问张贺。 张贺扶着凭几,很认真地看着张安世的眼睛,重复了自己方才所说的话:“我欲为曾孙娶妇。” 张安世抚额,全身都靠在凭几上,根不得自己直接聋了了事。 “阿兄……”张安世呻吟着唤了一声,“曾孙之事非君与我可定。” ——难道他上次说的还不够明白吗? ——刘病已的婚事,他们最好不要掺和! 张贺没有退让,眼神平静地看着张安世,等他说完,才淡淡地说了一句:“曾孙年已十六。” ——这已经是娶妇生子的年纪了! 张安世一怔。 ——的确……十六岁……应该是成婚的年纪了。 “大将军……”张安世仍然有些犹豫。 ——刘病已不是一般的人啊! “君可问!”张贺断然言道。 “啊?”张安世不由一愣。 张贺抿了抿唇,冷冷地言道:“君可问大将军,可否!” 张安世坐直了身子,拧着眉看着自己的兄长,半晌才迟疑地问道:“阿兄为何兴此意?” ——他知道,这一次,张贺说的不是将自己的女孙嫁给刘病已,因为其父病重,张贺的那个孙女已经提前完了婚。 ——难道是因为那场婚事让张贺想到了刘病已? 张贺抿紧双唇,神色格外地冷硬。 “阿兄……”张安世有些不安了,眼睛一转,就看到张贺扶着凭几的手上,青筋暴起,着实是触目惊心。
“阿兄!?”张安世是真的惊惧了。 ——他的兄长究竟想到了什么,竟然会如此…… “安世……”也许是看出了张安世的惊疑,张贺缓了缓神色,慢慢地说出了自己的想法。 “……今上年十九……无子……” “……吾子……” 张贺说不下去了,扭过头,泪却无论如何也止不住。 张安世却是顿时凛然。 ——张贺的想法很明确,虽然有些杞人忧天的意味,但是,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道理。 ——谁能保证那位皇曾孙就一定会无病无灾地活到七老八十呢? ——最重要的是…… ——与自己兄长的那个儿子一样,那位皇曾孙是卫太子唯一的后嗣了…… 看了看兄长坚持的眼神,张安世咬了咬牙,点了头。 ——霍光未必一定不答应。 张安世在心里暗暗地盘算,又细细地思考了一下,见了霍光应该如何措辞。 没等他考虑清楚,张贺已经站了起来。 “阿兄!”张安世跟着起身。 张贺摆了摆手,示意他不必相送:“我回去一趟……” 沉闷的声音让张安世站在原地,没敢跟上去。 ——他的兄长已经禁不起一点风吹草动了…… 看着兄长慢慢走下台阶,穿着丝改履,然后慢慢地走出院门,张安世不由闭上眼。 ——他有种感觉…… ——他的兄长…… 张安世只觉得心里堵得难受,又闷又痛,半晌都喘不过气来。 他转身到一旁的书几,提笔写了一份长刺,随即扬声唤自家的大奴。 “呈大将军府!” 那个苍头不由一怔,虽然下意识地接过了长刺,不过,还是愣愣地说一句:“吾君,大将军当在未央宫……” 若是平常,张安世还有心解释一下,但是,这会儿,他实在是没有心情,冷冷地瞥了大奴一眼,见他立刻低头,不再言语,才摆手让他离开。 ——霍光的确不在幕府,但是,张安世在休沐日将名刺递到大将军府,这种古怪的举动自然是立刻被报给霍光。 接到长史的奏报,霍光先是不解,想了一会儿,才明白张安世的意思,不由皱眉,却还是吩咐随从准备车马——他要回幕府一趟。 果然,等霍光回到大将军府,刚刚向长史问清楚事情的前后经过,张安世便来了。 两人见礼之后,霍光看了看张安世的神色,摆手让左右退到堂下。 “大将军……” 张安世慢慢地将张贺的意思说了出来。 霍光一直认真地听着,神色没有半点波动,等张安世说完了,他稍稍沉默了一会儿,便点头:“可。” “大将……啊?!”张安世本来想到说辞要劝霍光的,没想到霍光一点犹豫都没有,直接就应了。 霍光好笑地看着张安世瞠目结舌的样子,等他回神了,才道:“此事令兄多费心。” “诺。” 直到走出大将军幕府的门,张安世都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不过,他还是立刻赶去了张贺家。 还没有到门口,张安世的心便猛一坠。 ——丧家! ——他的侄子……还是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