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7、不能幸免
这是椒房前殿的西厢,平日鲜少使用,接到诏令后,中宫侍御急忙张幄设几,又置了熏炉。此时,室内香篆弥漫,比平素浓烈许多的香氛让兮君觉得很不舒服,忍不住就眯了眼,也就没有注意刘弗陵的动静。 刚刚坐下,兮君还没有适应过来,就猛地听到了少帝从牙缝间挤出的声音,不由就是颤栗了一下,随后才反应过来,定了定神,抬头看向少帝,不解地反问:“上指妾有何愿?” 不止年少的皇后一头雾水,就是跟着少帝前来的中人,也是茫然不解。 这一路过,虽然有车驾,但是,进出殿门还是得步行的,刘弗陵这会儿坐着端正,身上却已是冷汗淋淋,若不是身侧摆着玉几,可以让他倚靠,他只怕早已坐不住了。 此时,见自己的皇后一脸的无辜不解,左右诸人也是同样的困惑,他是又气又急,想斥责,却一口气堵在胸口,让他只能急喘,半晌也说不出话来。 若是以往,看到皇帝这般状况,兮君早已上前关怀了,但是,这几个月来的遭遇让兮君在一怔之后,只是咬着牙低下头,竟是连问一声都不肯了。 中宫侍御见皇后不动,自然也都是低着头,只作不知,只有少帝身边的近侍连忙围过去,一通忙乎。 义微是跟刘弗陵过来的,但是,既然到椒房殿,她自然不会多事。其实,就是在宣室殿,她除了跟着杜延年参谋方药,也只是待在庐舍中,绝对不插手旁的事情。 片刻之后,见刘弗陵那边仍然没有平复下来的意思,兮君有些不安地抬眼,思忖了一下,却是左右看了看,直到寻到义微,才轻轻地碰了一下跽坐在身侧的倚华,示意她过去问义微。 倚华低头表示应下,随即悄悄地膝行靠近义微。 义微本就敏感,没等倚华近身,便抬头看了过来。倚华也就停了下来,抬了抬下颌,向刘弗陵的方向示意。 义微挑了挑眉,抬头看向了一眼被众人围住的少帝,随即便向倚华轻轻摇头,示意无妨。倚华点了点头,回到皇后身边,低声说了义微的看法。兮君这才安心地低下头,继续不闻不问。 又过了一会儿,西边的绣幄才渐渐安静下来,西厢再次恢复了应有的肃静。 刘弗陵不再硬撑着端坐,而是斜倚在凭几上,开口时,声音也低了许多,但是,其中的愤怒并未减少半分。 “朕不会死!”刘弗陵对兮君冷冷地宣言。 兮君讶然抬头,看了刘弗陵一眼,才垂下眼,轻声道:“人固有一死。” 刘弗陵被她一句噎了回来,不禁再次怒恼,却是不敢再发作,只能强自忍耐,好一会儿,才勉强将怒气平复下来,却是狠狠地盯着兮君,半晌才冷笑着说了一句话:“朕就算死,也得有亲子再死!” 兮君的脸色陡然惨白,牙齿死死地咬住下唇,好一会儿都没有回过神来。 见她如此,刘弗陵的心气倒是平了许多,脸上的冷笑之意也愈发地明显。 中宫侍御第一次见到这样的皇帝,不由都是一惊,只有义微是见惯了,仍旧低头不语。 倚华看着皇后一直没有回神,再看皇帝的冷笑,就觉得格外地刺眼,正想提醒皇后,就听到年少的皇后忽然开口,竟是一派温和地言道:“上寝疾,且待良已,方可虑子事。” 这番话说出口,兮君竟慢慢地笑了,看着刘弗陵的眼神也变了,竟完全是一副纵容的模样。 倚华不由就笑了,中宫侍御愕然之后,也多是笑了。 ——是啊…… ——亲子? ——跟皇后有什么关系? ——再者,皇帝现在是根本不能幸任何女子吧?! 就是皇帝的近侍也都在心中暗语——就算是真的对皇后不满,这位少帝也该先顾着自己的身体吧! 刘弗陵的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兮君却是真的平静下来了,笑得云淡风轻。 好一会儿,刘弗陵忽然也笑了,那许久未见的温文笑容却是让殿上所有人都有些恍了神。 ——这才是这位少帝素来的风度啊…… “颀君……”刘弗陵唤着皇后的字,语速很慢,带着几分缠绵的意味,却让兮君不由的紧张起来,“朕纵无亲子,崩后亦是皇帝,君将如何?” 听到这话,兮君反而轻松了下来。 ——这已经不是刘弗陵第一次说这样的话了。 ——再实际的威胁,听得多,还能有多少感觉? 兮君眨了眨眼,看着刘弗陵,一言不发。 见皇后这般态度,年少的天子冷冷一笑:“朕若死,无子,何人继位?” 少年天子冷冷地数着继位人选:“燕王虽卒,尚有广陵王!” ——广陵王的年纪比他还大! ——皇后能有什么下场? 这一次,兮君盯着刘弗陵看了一会儿便低下了头,却是仍旧没有说话。 “皇后不信?”刘弗陵冷笑。 兮君抬起头,无奈地对刘弗陵道:“此非妾可议之事。” ——何人继位……是她能决定的吗? 刘弗陵瞪大了眼睛,仿佛第一次看到兮君似的,半晌都说不出话来。 “上之疾,毋多思为宜。”兮君看着刘弗陵,一派体贴地劝慰。 刘弗陵盯着自己的皇后,眼中的怒意越发地明显。 ——上官嫱分明就是在说,他不需要考虑这些! ——这些也不是他可以决定的! ——她瞧不起他! “毋多思?!”刘弗陵咬牙质问。 如果他能动,他简直想扑过去掐死对面的这个女子! ——她是他的適妻! ——她是他的皇后! ——她怎么可以这样对他?! 满腔的怒火终于将刘弗陵心中一直绷紧的那根弦,砰地一声,给烧断了! “朕死!汝等方欣喜若狂!”刘弗陵狠狠的攥着玉几的扶手,口不择言地冲着兮君嘶喊。 兮君被吓了一跳,身子下意识向往一仰,坐在她身后的长御连忙伸手扶住她的身子,口中更是急忙唤道:“中宫!” 扶着皇后坐好,倚华才有空看向对面的少年天子。 ——随侍天子的宦者早已围了过去,跪了一圈,不停地叩首,请皇帝息怒。 倚华皱了皱眉,瞥了义微一眼,却见义微只是关注皇后的状态,并未关注对面的那位少年天子。 “中宫……”倚华低着头,避开众人的目光,轻声对皇后道,“上疾甚,当召太医。” 兮君一怔,随即反应过来,却是当即打了一个寒颤。 ——倚华的意思……总归是不能让人将刘弗陵当真!
兮君不由就有些失神,倚华却是有些急了。 ——这个时候,耽误不得! 当着这么多人,倚华不敢做大动作,只能轻轻地扯兮君的衣袖。 兮君一个激灵,回过神,就正对刘弗陵凶狠的眼神,心中又是一惊,然而,这一次,她却没有再避,而是定定地望着少年的几近赤色的双眼,双手攥紧,随即沉稳地发话:“上昏沉,召太医。” 十一的女孩,再沉稳的语气也透着几分天真烂漫,一句话出口,殿中却为之一肃。除了进言的倚华,只有刘弗陵丝毫都不感到惊讶。 ——说他已经病得胡言乱语算什么? ——这个女孩……已经巴不得他早死了! …… 刘弗陵忽然就沮丧起来,所有的怒意都消失得一干二净。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 ——他认定了她的错……然而…… ——她错在哪里? …… 兮君站起来,却没有走近刘弗陵的意思,在独榻旁站了一会儿,便向后退了一步,打算行礼退下了。 “颀君!”刘弗陵忽然唤了一声,平静、温和得……让兮君觉得陌生…… ——一年……的确很久…… 兮君直起腰,默默地看着刘弗陵,眼神冷淡得让刘弗陵觉得心痛…… ——不是她的错吧…… ——她只是不再忍耐了而已…… ——她又为什么要忍耐? ——她又何曾那般忍耐过? 刘弗陵看了看自己的左右,一干近臣低头肃立,没有一个人在意他的情绪。 “颀君……”最后,刘弗陵还是只能看向自己的皇后,眼神复杂,却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从什么时候开始,她只用这种冰冷的目光看着自己了? 刘弗陵不由苦笑,随即便抿紧了双唇。 ——不是厌弃,不是怨恨,只是……不再信任…… 刘弗陵一阵恍惚。 ——女孩冰冷的目光与记忆中的一双眼渐渐重合…… 刘弗陵不由打了一个寒颤。 ——他竟然才发现啊…… ——他的父亲…… 刘弗陵攥紧了拳头,拼命压抑从心头涌出的寒意。 ——不会的! ——绝对不会的! …… 然而…… ——从什么时候,他的父亲不再看着他? ——从什么时候,哪怕他的父亲是对他笑语,他仍然觉得紧张? ——从什么时候开始呢…… …… 刘弗陵不是不知道答案…… 那一瞬间,他想到五柞宫…… ——他的父亲选择的辞世之地…… ——在那里……他是何等的惶恐? …… 于是……这才是……他的父亲真正的目的! ……终究…… ——与那一场变乱有关的人……都是不能幸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