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算计便算计罢
张安世的谏言并没有让霍光改变心意,事实上,他一直很认真地听完了张安世对皇后可能心存怨恨的分析,却未置一辞。 张安世很奇怪,却没有再追问原因。 ——他今天已经顺着心意多说了太多不应该说的话了。 ——迁将军……终究是让他有些头脑发热了。 如今,霍光摆明了态度,不愿在这个问题多做纠缠,张安世的头脑再冲动,也会冷一冷了。 张安世不相信霍光真的完全他那个外孙女,但是,霍光如此笃定的表现,他也只能猜测,霍光也许是有什么拿捏住了皇后。 不过,终究是疏不间亲,张安世冷静下来,也就不去想这件事了。 他关心的仍然少帝的身体状况。 “大将军,县官……?”张安世低声追问。 霍光寻思了一下,却是道:“子孺是光禄勋,岂不知禁门出入之人如何?” 张安世没有否认,只是:“近日,少府太医出入禁中的确甚多,然……”他稍稍停顿了一会儿,才道:“病……有轻重……事……有缓急……” 张安世说得隐晦,但是,对霍光来说,一点儿都不难懂! ——说白了,张安世就是说,他知道皇帝生了病,但是,病情如何,他不知道! ——当然,更重要的问题是,皇帝还能活多久? 霍光明白张安世的疑问,也很清楚,这个疑问是很多人都十分关注的。因此,他没有立刻回答,而是沉吟了一会儿,才道:“君且稍安。” ——这是不愿现在就是答了。 张安世疑惑地看了他一眼——难道霍光对此事并未关注? …… 这个念头一起,张安世心中便骤然一紧。 “大将军?!”张安世不由低呼。 ——他究竟…… ——他究竟在想什么?! 看了看张安世,霍光苦笑,倒是没有隐瞒他:“我一直在思索一事……” 张安世紧张地盯着他,生怕听到什么匪夷所思的话语。 ——幸好! 霍光说:“若是皇后有子……” 张安世一怔,片刻之后,他醒过神来,却发现,自己心中倒是没有太多的感觉。 ——并不算太意外不是? 沉默了一会儿,张安世却将话题又绕了回来:“大将军忧虑此事……可是……县官之病……并非危急之症?” ——皇后才九岁! ——能让霍光有此心……足以说明,那位少帝至少还能活上五年! 霍光点头:“并非危急……却是……必死!” 犹豫再三,霍光还是对张安世说了实话。 张安世的脸色骤变,心中更是惊骇欲绝。 “大将军?”无数的念头在他的脑海中翻涌,让他难以判断,然而,那些念头……几乎都是与阴谋、大逆扯上关系的…… 两人相识多年,霍光如何不明白张安世的想法,他当即便翻了一个白眼:“子孺勿多思!” 张安世勉强镇定下来,对霍光笑了笑。 抿了抿唇,霍光也没有解释,只是道:“今上乃先帝所立!” 张安世点头,神色却仍然有些不以为然。 ——他们都知道,先帝……是多么地“属意”这位少子! 霍光笑了笑:“子孺……无论如何……我欲作汉之忠臣!” ——权力的滋味很美,他自然是不愿放手的! ——但是……无论如何,他想做大汉的忠臣! ——他想葬在茂陵! 这句话——张安世相信! “如此……将军之意……”张安世瞪大了眼睛,“先帝之意……” 张安世的话没有说完,霍光却点了点头。 “至少……我自己需要相信……”霍光苦笑。 ——以他如今的权势,他已经不需要说服旁人了! ——他需要说服的只有他自己! 张安世有些明白了,也隐隐有些惊讶:“县官……县官之病并非初起?” 话一出口,他就有些害怕了! ——难道……刘弗陵的病根是早就有的?! 霍光点了点头:“义姬云,县官之病源自其母!” 张安世讶然:“十四月?” ——既然是义微说的,也就没有必要质疑了。 霍光再次点头,唇角浮上了一丝笑意:“也算是自作自受矣!” 张安世深有同感,但是,他关心的不是这个,沉吟了片刻,他再次开口,却是问道:“义姬可曾云,后果将如何?” 霍光再次微笑:“早卒。将无子。” 张安世瞪大了眼睛,随即明白过来:“将无子?何时?” ——也就是说,那位少帝将会不能生育…… 霍光摇头:“义姬无法肯定。少则三岁,多则五岁……” ——病症因人而异,义微无法为刘弗陵诊治,又岂能把时间判断精准? “那……”张安世迟疑了一下,还是问了出来,“早卒……?” 霍光垂下眼:“最多一年……” 张安世吓了一跳。 ——满打满算……也就七八年的事情! ——再算一算,到那会儿,刘弗陵能多大? “如此……既然……”张安世有些语无伦次了。他连忙闭嘴,深吸了几口气,才镇定下来,随后低声道:“先帝知情?” ——这个可能……才是最让他惊恐的。 霍光深吸了一口气,缓缓摇头。 “我不知……”霍光只能如此回答。 ——茂陵中的那位天子从来没有流露过相关的情绪! 霍光苦笑:“义姬为中宫侍医之后,方发觉此事。” ——他也不比张安世早知道多少! 张安世更觉得惊惧。 ——义微是女医,医术再高明也有限,太医署那么多人,就没有人强过她? 张安世不相信! 霍光同样不相信! ——今上的那位生母有宦者倚恃,但是,太医署……可不是宦者能支使的! ——先帝真的对少子的情况一无所知? ——一个不甚强壮的皇子…… ——一个注定早逝的皇子…… ……这样的皇子注定是与帝位无缘的! ——就如当年的齐王! ——宠姬之子,封建大国,但是,没有人认为刘闳对太子有威胁! ——刘闳的身体太差了! ——哪怕皇帝多有偏爱,他也不可能威胁到皇太子的地位! ——更何况先帝对长子的偏爱更甚! 孝武皇帝绝对不是昏庸的君王!
——他会不知道少帝在位的危害? ——他会不知道君王早逝的危害? 张安世不相信! 正为这份不相信,他才愈发地恐惧。 ——那位君王会冒如此大的险…… 这个质疑刚起,张安世便更加惊恐了——孝武皇帝多么喜欢冒险……他们这些近臣,有谁不清楚? ——也许是因为最初几次冒险,得到回报太大了? ——孝武皇帝总会明知不可为而为之! ——的确,征和二年之后,那位天子改变了很多,但是,之前维持了近五十年的心性是那么容易改的吗? 张安世无法不质疑…… 疑惑越大,恐惧越大——因为那些疑惑根本就是在指向同一个答案! ——只不过,太过匪夷所思了! ——让人明明看到,也不敢去靠近…… 霍光抬眼看向张安世,轻声道:“所以……我恐惧……” 张安世看着霍光,半晌没有言语。 咽了咽唾沫,张安世低声道:“若是如此……君我之意……早在先帝算计之中……” 霍光苦笑,却只能点头:“我……有此感!” ——他们的每一点心思……是不是早已被那位天子算计到了? ——他们的私心、他们的向往…… ——他们的选择……也许早就被那位天子划定了! “何至……于此……”张安世软弱地反驳。 霍光眨了眨眼,没有反驳。 ——他们都再清楚不过答案了,何必再问? 堂上陡然沉寂下来,两人唯有相视无语。 不知过了多久,张安世忽然开口:“既已如此……君如何决断?” ——一切都是先帝的算计……霍光会怎么办? ——仍然顺着先帝的意思……还是…… 霍光垂下眼,唇角却微微扬起:“子孺……家兄当初将我从平阳带至长安,不过是一时兴起……” 张安世神色微变,有些明白霍光将要说什么了。 霍光的声音遥远而朦胧:“方到长安,家兄便携我入宫,见到太子时,我便明白,家兄为何在霍家诸子中选我了……” “年纪相仿……”霍光轻笑,“大将军诸子与太子年岁相差过甚……家兄不愿让人诟病不孝,自然要与霍家有些交待……提携霍家子……” “将军!”张安世不想再听了。 霍光沉默了一会儿,低声笑了。 “总是为太子……算计便算计罢……”霍光笑得凄冷。 ——总归是因为他……才有他的今日…… 张安世心惊不已,却再不愿多言。 ——太子…… ——霍光心里究竟藏着什么…… ——他不敢去想! ——他更不想知道! 他已经知道想知道的了——霍光将如何选择? ——如此也就够了! 霍光也没有再对张安世说会,沉默片刻之后,便摆手送客:“子孺自便。” ****** 元凤元年,左将军上官桀父子及御史大夫桑弘羊与燕王、长公主谋反,伏诛,霍光以朝无旧臣,上书,以安世为右将军光禄勋,为其副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