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皇后甚幸
时隔月余,重回建章宫,兮君有种物是人非的感觉。 这一次,皇后没有选择鸾辂,只乘了辇车,从未央的宫的椒房殿慢慢往建章宫而去。 辇车由人牵引,两名宦者在车前,手扶车辕,肩曳绳索,恰好就挡住了兮君向前的视线,因此,当车在道上停下时,兮君才发觉有人阻道。 引车的宦者躬身行礼,兮君这才看见阻道之人。 “……舅父……” 兮君挑眉低唤,眉目间满是惊讶之色。 随行的诸侍御、宫人听到皇后的称呼,也都深觉惊讶,却不免对着阻道之人多打量了几眼。 ——能让皇后称之为“舅父”的,只有大司马大将军之子霍禹了! ——霍家人与皇后的来往不算密切,霍禹又是男子,中宫诸人,不少都是初次见到霍禹。 霍禹是中郎将,一身赤甲皂衣,头戴赤绩大冠,看上去就十分英武,再加上他的身份,辇车左右的年青宫人有不少都低下头,红了脸。 霍禹自然不会关注那些人,事实上,他的目光一直都在兮君身上,直到那两名拖车的宦者起身,他才皱眉摆手,让两人让开。 两名宦者不敢违逆大将军之子,却也不敢真的立刻从命,只能转头看向车中的皇后。 兮君没有看到霍禹的举动,见两句宦者转头看过来,只觉得不解,只能挑眉看向两人。 霍禹的耐性并不好,见他们君臣这般举动,便干脆直接向辇车走了过去。 见霍禹如此行动,中宫诸人顿时目瞪口呆,护从左右的宦者更是下意识地挡住了霍禹的路。 ——别说霍禹,就是霍光也不能这样行事! ——有权是一回事,规矩终究是规矩。 见中宫属吏如此举动,霍禹当即拧眉,低声斥责:“让开!” “中郎将止步。”随行的宦者丞毕恭毕敬,却半步未动。 霍禹的脸色本就不好看,这会儿更显阴沉,几乎立时就要发作。 “舅父欲见我?”兮君及时出声。 霍禹只能按捺下满腹怒火,生硬地应了一句:“然!” 兮君点头,向车旁的长御示意。 长御立刻上前:“皇后诏,中郎将见。” 宦者丞等人立刻让道——如此是最好的结果。 虽然牵引辇车的宦者已经退开,但是,霍禹仍然在车辕旁停步,并没有行礼,而是直接道:“我听人言,家母欲请见?” 这番言行十分无礼,中宫诸人看着便都皱了眉。 兮君专注地看着自己舅父,倒是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是一心思忖他的想法,半晌才道:“我已准博陆侯夫人之请。” 只是很平静的陈述,却让霍禹的脸色骤变。 “舅父?”兮君看得分明,自然也深感困惑。 ——这值得惊讶吗? ——虽然他的母亲不算她的外祖母,但是,终究是霍光的夫人,她不可能不准许请见这种事情吧! 兮君微微侧头,细细地打量霍禹。 她与这个小舅舅的关系不算极亲近,但是,昔日他们姊弟在霍家时,霍家只余霍禹一子。他又是他们唯一的舅舅,经常在一处玩耍,倒也不能说处得不好。 只是,当年,她毕竟年幼,对霍禹也没有太深的印象;这么多年未见,方才能一口叫出来,更多的是因为他的衣冠与容貌——不得不说,霍禹与霍光的确肖似。 听到兮君疑惑的声音,霍禹按捺下心中的焦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抬眼看向皇后:“家母……” ——子不言父母之过…… 霍禹犹豫再三终究是没有说出什么来,再次吸了一口气,才对兮君道:“无论家母说什么,中宫都不必挂心。” 兮君皱眉,似乎有些不解,却仍然点了点头:“诺。” 霍禹还想说什么,但是,这会儿,他已心神稍定,自然注意到左右众人的神色,也察觉了自己方才的言行多有不妥,不由就有些烦乱,因此,片刻之后,他什么都没有说,向后退了一步,跪下,稽首参礼。 见霍禹如此,兮君微微抿唇,随即向车外的宦者丞与长御点头示意。 辇车重新前行,中宫一行缓缓地从霍禹面前经过。 端坐在辇车中,兮君又回想了一遍霍禹方才的言行,心中竟有些好奇了——那位博陆侯夫人究竟要做什么呢? 当然,兮君并不着急——反正,明日就可以知道了。 最重要的是,她现在要去看皇帝。 仍然是骀荡宫,仍然是天子路寝,兮君却有种违和的陌生感。 ——明明都是熟悉的东西,但是……兮君就是觉得陌生。 年少的天子同样让兮君感觉陌生。 路寝正堂,门牖紧闭,锦帷垂地,将初冬的寒气严密地阻挡在了殿外,殿内更是不知设了多少温炉,反正,兮君一进去,便感觉一股热气扑而来。年幼皇后当即便皱了眉。 殿内是真的温暖如春了,但是,兮君并不觉得舒服——太过干燥了。 ——更重要的是,殿内的熏香太浓了。 兮君也喜欢用熏香,但是,如此浓烈的的熏香已经让她感觉头晕、恶心了。 “中宫……” 见皇后停步,同时抬手掩面,随侍的长御立刻上前低声询问,语气颇为不安。 “……无碍……”兮君不想多说什么,毕竟,这儿是天子寝殿,不是她的椒房殿,根本不可能关注她的想法,更何况,此刻询问的是她的长御。 ——她的长御又能做什么? 皇后的想法并不难明白,随侍的长御相视之后,便低下了头。 ——她们什么都不能做,也就不必多嘴了。 前面引路的小黄门并不是没有听到皇后与长御的交谈,但是,他们更不能说什么,只能沉默地在前引路。 又穿过了几重锦帷,皇后一行看到了一架漆绘板屏,朱色为底,黑色绘纹,龙虎云气,栩栩如生。 兮君脚下一顿,随即深吸了一口气,之后才若无其事地绕过屏风。 绕过屏风,一行人便看到了天子朱绣幄帐,幄前设了一架长几,几上只摆了一只鎏金博山炉。 ——熏香更浓了。 兮君按捺下掩鼻的冲动,屏住一口气,款款下跪稽首。 “妾稽首再拜皇帝陛下。” 规规矩矩地给皇帝行了大礼,兮君并未起身,而是依旧伏首在地。
绣幄之中的天子久久没有出声,但是,兮君并没有任何不悦,相反,她心中竟升起一丝窃喜。 也许是因为香烟轻浮的缘故,伏首在地,兮君所闻到的熏香味淡了许多。 这让年幼的皇后恨不得不要起身才好。 ——当然,这是不可能的! “朕与皇后独晤。” 就在兮君胡思乱想的时候,十五岁的天子总算开了口。尽管声音不高,语气平谈,但是,命令的意味却是十分清晰的。 无论这位天子是何处境,对于殿中诸人来说,他的话仍然是不可违逆的。 众人只能行礼退下,将年幼的皇后独自留下面对皇帝。 兮君仍然没有动弹,尽管一直维持伏首的姿势已经让她有些不舒服了,熏香的味道也浓烈起来,但是,她仍旧没有起身。 “……皇后……”刘弗陵的声音带着一些叹喟的感觉,透出几分无奈与无力。 兮君忍不住勾起唇角,显出嘲讽的弧度。 刘弗陵看不到皇后的脸,因此,沉吟之后,他苦笑言道:“朕无法扶皇后起身。” 自嘲的语气竟透出了几分绝望的苍凉。 兮君不由一愣,下意识地便抬起了头。等她回过神,女孩不禁吓了一跳。 一个月前的惊变仍然余波未尽,但是,上官家被族已是事实,兮君大病了一场,这几日才渐渐恢复过来。 她本以为自己的状况已经是极差的了,但是,看到刘弗陵,她才知道,原来丧亲之痛对自己并不算是极重的打击。 ——年少的天子几乎脸色苍白,连双唇都不见一丝血色,整个人更是瘦得脱形了。 “陛下……”兮君几乎不敢认绣幄中的少年了。 ——不过是败了一次而已…… 兮君脑中陡然闪过一个念头,心中不由咯噔一下,顿时就僵住了。 仿佛是猜到兮君的想法,刘弗陵忽然笑了起来。 黑色的深衣,黑色的通天冠,沉重的颜色压在病弱的天子身上,即使是真心愉悦的笑容也没有让他显出多少轻松的感觉来。 “皇后方才思及何事?”刘弗陵笑着问道。 兮君抿了抿唇,没有回答。 刘弗陵没有追问,缓缓地抬手,同样枯瘦的手按在身边铺了锦绣的玉几上。 “皇后靠近一些……朕……说话费力……”刘弗陵轻声言语。 兮君迟疑了一下,还是依言起身,走到长几前重新坐下。 长几前没有设秤、榻,兮君直接坐在地砖上铺着的莞席上,微微仰头才能看到坐在床上的刘弗陵。 刘弗陵的笑容淡了下来,静静盯着女孩的脸,良久才轻声道:“……皇后甚幸……” 兮君一愣,随即便感觉到了彻骨的寒意。 刘弗陵说:“上官氏败,尚有霍氏庇护卿周全若斯。毋怪当日皇后岿然坐视上官氏之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