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消息
元凤元年九月庚午,天高气爽,风和日丽,民里开户,长安平民与往常一样,开始了一天的生活,很快,就有些敏感的平民察觉了京中不寻常的气氛。 “北阙甲第诸宅全都门户紧闭?”史恭勉强支撑着病体,听家老说明情况。 “正是。”家老也是一头冷汗。 史家的老人哪一个不曾经历过太子兵败之后的日子?那段日子真是战战兢兢,日夜不安,因此,平旦即出门购置全家食材的大奴在市井之中刚听别人说笑着谈及此事,便立即跑了回来,满头大汗地向家老禀告。 史恭不由心悸,顿时就有些喘不上气了,他的妻子在旁边又是拍背又劝慰:“吾君,稍安勿躁。” 史恭哪里安得下来,但是,他毕竟是经历过事情的,寻思了一下,便推开妻子:“去!唤大郎兄弟过来。” 史家女君一愣,却没有起身,而是道:“这个时辰,三人当出门了。” 史恭向外看了一样,因为壁幔、屏风的遮挡,无法看清日影,便叹了口气道:“派人去追。就说我病重了。” 史家女君不敢分辩,立刻应了,让一旁的御婢服侍夫君,自己则打算离开去按史恭的吩咐办事。 史恭又道:“吾宅也紧闭门户,约束宅中诸人,不得擅出!” “诺。”史家女君也立刻应下,又道:“吾君可有命未言尽?” 史恭摇了摇头,她才匆忙出了寝室,去吩咐人手。 相较甲第、民宅,邻近宫禁的府寺、官署却没有这样幸运的选择了,未曾休沐的官吏心惊胆颤地看着侍使的官奴婢打开门户,战战兢兢地等待着。 一夜的金戈之声,却连一点言语声都听不到,所有人都是越想越心惊。 ——这会儿,门户开了,谁知道会发生什么? 田千秋同样也是心惊胆颤,一夜未眠,事实上,这位年迈的丞相一夜都坐听事阁中,垂眼不语。当长史进来时,他才慢慢开口:“府外是什么状况?” 长史正是进来禀报此事的,立刻便道:“府外一切如常。” 田千秋慢慢抬起头,看了他一眼,又垂下眼,道:“府内呢?” 长史的心一紧,却还是一派平静地答道:“府内自是一切如常。” 田千秋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半晌才道:“吾甚乏,且稍歇半日,勿令扰。” “诺!”长史应下,蹑手蹑脚地退了下去。 丞相府主吏皆在,过了半个时辰,见内外无事,一干掾吏令史也就定了心,该做什么就做什么了。 外官皆以丞相府为马首是瞻,见丞相府无事,中都官吏除了心中有鬼的,都渐渐定了心神。 所有府寺中,最不安的当属御史大夫寺。 事实上,昨天夜里到今日凌晨,动静的最大的正是在宫中,也正是御史大夫寺。 霍光的长史亲自带人将御史大夫寺搜了一遍,连熏炉、杯茗都没有放过,寺内吏员全部被禁止离开,不断有人被羽林点名带走,直到这会儿,也没有结束。 御史大夫寺的吏员并不知道,相比较左将军幕府、车骑将军幕府以及上官家的人来说,他们已经很幸运了——那三处的人员全部是按着籍册,一个不漏地下狱。 时近日中,虽然宫禁门户与往常一样打开,但是,只有人细心察辨,就可以轻易看出,宫门、禁门的出入比平常严格了很多,很多人都被黄门与郎官、卫士阻止出入。 郭穰在黄闼那儿与当值的黄门仆射说了好一会儿,才长揖离开。 回到骀荡宫,刚进后殿,郭穰就听到匆匆的脚步,循声一望,正是皇后。 “中宫长乐……” “罢了!”兮君直接打断郭穰的祝辞,“眼下究竟如何?” 兮君也是一夜未睡——不,准确地说,应该是,睡得正酣之时,被长御唤醒了。 ——陛下暴病。 兮君匆匆赶到天子内卧,刚进门,就见刘弗陵吐了一口血,还没有回过神来惊呼,就见少年天子抬起头,看向自己。 “陛下……”少年天子的目光让年幼的皇后有种惊惧的感觉。 “上、官、家、完、了!”刘弗陵一个字一个字地说,“皇、后、以、为、大、将、军、可、会、放、过、卿?” 兮君当时完全没有反应过来,愣了半晌,才怔怔地道:“陛下说什么?” 刘弗陵还想开口,却是脸色泛金,又吐了一口血。 兮君吓了跳,连忙道:“太医!侍医何在?” 在一旁服侍的小黄门连忙道:“黄门令已经去召了。” 兮君稍稍安心,却是一阵腿软,幸好随侍长御一直盯着,立刻扶着她坐到一旁的榻上。 倚华一直盯着皇帝,这会儿,才对兮君道:“中宫,太医署在未央,又是夜间,掖门禁闼皆闭,一来一回,半个时辰都难说。陛下这般状况,不如从权?” 兮君高热方退,又受了惊,这会儿,只觉得头疼又发晕,听到倚华这么一长串的话,更是昏昏沉沉的,直摆手道:“长御直言。” 倚华轻声道:“建章没有医者,然中宫侍医此刻正在骀荡。” 内卧之中的众人不由眼前一亮,全都点头附和。 “对!”兮君点头,“让义女医先进来看一看。” “不准!”刘弗陵却断然拒绝。 兮君懒得理会儿他,直接对倚华道:“吾又感不适,召侍医进来。” 砰! 刘弗陵随手拿起手边的一个东西,砸了出去。 众人看清那件物什,都抽了一口冷气——竟是床上四角压席的鎏金辟邪铜镇。 兮君靠着一个长御,闭着眼睛,自己揉着眉心。 兮君的病势不过稍缓,义微一直就在西厢侍候,这个时候,过来的自然很快。 天子内卧中用的是七枝灯,这会儿早已被宦者全部点燃,将室内照得亮如白昼,义微一进来,便被兮君的脸色吓了一跳,急忙跪到榻边为兮君诊脉,同时一迭声吩咐:“室内太冷,加温炉!” 中宫的宦者立刻有人退了出去,不一会儿便领着几个小宦者,抬了两只铜温炉进来。 “中宫风寒稍愈,当静养。”诊断之后,义微稍稍安心,只是提了建议。 “静养?”躺在床上的天子嗤笑一声,“不知能静养几时!” 义微没有理睬,连看都没有看一眼,倒是兮君轻声道:“陛下呕了血,太医一时赶不来,女医权且一看?” 义微皱眉,刚要拒绝,就听刘弗陵冷笑:“不是一时赶不来,当时不会来!” 义微心中一跳,若有所思地低下头。 兮君闭上眼:“上官家完了,与陛下有何相关?” 即使方才没有明白,这么一会儿工夫,兮君如何能不明白?
“要呕血,也当是妾呕血!”兮君笑得凄冷,“陛下为何比妾更激动?” 刘弗陵语塞,半晌没有言语,半晌,却是抬手狠狠地敲了一下床。 倚华垂下眼,唇角却勾了起来。 兮君扶着身旁的长御站起,腰挺得笔直:“陛下想来不愿见妾,妾请退。”言罢便再拜退下。 这般气势只维持到离开东厢,方走出东厢,兮君便晕了过来。 中宫侍御连忙将皇后背回了东厢。 义微诊了脉,便摇头叹息:“让中宫睡吧……” 众人这才安心,随即又提了心——方才,谁又没有听到天子的话? “中宫……会怎么样?”终于有一个长御问了出来,声音颤颤的,“会被废?” 义微愕然,随即忍不住失笑,众人望了过去,都是不明所以,最后,还是倚华出了声:“若是中宫会被废,方才县官就不会那般激愤了!” 中宫诸人都是一脸愕然,好半晌才有人反应过来,轻轻颌首。 义微看向倚华,点了点头,轻声道:“陛下比中宫更激动!” 倚华同样点头:“甚奇!” 听两人这样一说,众人都有些明白了——这只怕不是霍光与上官桀父子的矛盾爆发,而霍光与少帝之间发生了冲突。 ——既然如此,也就谈不上废后了。 ——废了上官氏,难道霍光还能给这个与自己冲突的少帝立个霍氏的皇后? 虽然也不是没有疑虑,但是,中宫诸人还是稍稍安心了一些。 倚华看一旁的中长秋,低声道:“此时……” 话没有说完,众人就听床上响起细微的呻吟声,义微不由皱眉,跪在床边,在皇后头上按了几下,然而,皇后还是醒了。 义微不由叹息:“中宫且再睡片刻?” 兮君睁着眼,没有动,半晌才动了动唇:“吾父吾祖……究竟如何?” 众人面面相觑,半晌才见一人跪到室中:“臣去打探。” “嗯!”兮君应了一声,就闭上眼。 众人看向主动请命的郭穰,几乎都是一脸感激,只有倚华与义微皱了皱眉。 郭穰也对二人笑了笑,也解释了一句:“总不能全部寄望于推测。” 郭穰不是往一处打探,而是将建章禁闼全部走了一遍,发现中宫的名号还算管用时,他便稍稍安了心,虽然不能出禁门,但是,各处的黄门多多少少都说了一些话,暗示霍光已经发过话——不准扰及中宫。 有一位比较熟悉的黄门仆射更是拍着他的肩道:“有事的,这会儿全都被围了。”说着指了指东边,“承光宫如今是水泄不通!” 然而问上官家的情况,所有人都是一问三不知。 直到将近午时,郭穰才从一个中黄门口中探到一点消息。 跪在兮君面前,郭穰咬了咬牙,还是说了出来:“桑乐侯只传是下狱,安阳侯没有消息……安阳侯夫人……昨夜已吞金身亡。” 注:日中,指午时,也就是现在的11时至13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