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9、究竟
左将军幕府的正堂与大将军府不同,是四面无墙的,如今时近季秋,寒风萧瑟,也只是外设步障,内垂锦帷,另外也就是设几道屏风,勉强遮挡住寒意。 也许正是这个原因,上官桀看着倚在自己身边的儿子,只觉得遍体生寒。 上官安攀着父亲的左臂,目光没有丝毫闪躲。 “你……你究竟……”想如何? 上官桀再次追问,但是,艰涩的声音却让他无法将话说完了。 上官桀闭上嘴,看着自己的儿子,等待他的回答。 看着父亲的神色模样,上官安微微垂眼,却不过刹那便再次抬眼,看着父亲的双睛,认真地道:“阿翁,想让燕王来京,必要有令其信服的……” “我问的不是这个!”上官桀劈头便打断了上官安的话。 上官安语塞,半晌才道:“阿翁,我已经说了。” 这句话相当无礼,上官桀脸色一变,刚要发作,便想到了上官安之前的话。 “……且用皇后为尊,一旦人主意有所移,虽欲为家人亦不可得,此百世之一时也……” 上官安低头,默认了。 “你想做皇帝?”上官桀攥紧了拳头,压低了声音。 上官安讶然抬头,随即诚惶诚恐地摇头:“岂敢?!岂能?!” 上官桀稍稍安心,然而,随即就听到儿子压低了声音言道: “厉王奔于彘,召公、周公二相行政,号曰‘共和’。” “幽王嬖褒姒而伐申,申侯与缯、西夷犬戎入宗周,弑王并杀王子伯服,申侯、鲁侯、许男、郑子共立平王。” “大人以为如何?” 独子的低语让上官桀的眼皮直跳,半晌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上官安并不着急,看着父亲,安静地等待着。 看着儿子沉着的模样,上官桀心中一跳,倒是真的心动了。 ——他也许真的老了…… ——这样胆大妄为的想法…… …… 心动了,也就乱了…… 上官桀权衡良久也无法算清得失利弊,但是,他很清楚——他必须尽快做出决断。 …… ——得失利弊算不清楚,但是,自己想要什么,不想失去什么……却是一清二楚的! …… “你去吧!”上官桀开口。 上官安伏首应诺,却良久没有起身。 “去吧!”上官桀再次言道,抬手振袖,垂胡丝袖从上官安的额前拂过,凉如薄冰。 上官安站起身,默默地从垂下的帷幔间,退到屏风外,随即断然地转身,离开。 帷幔之中,上官桀静静地端坐,神色恍惚,却有莫名的专注。 ……至此…… ……不死不休…… 上官桀有些费解——事情究竟是为什么发展至如此境地? ——是他们父子太贪心了吗? ……抑或是……因为……他们早已站在了霍光的对面? 上官桀抿紧双唇。 ——不甘心…… ——终究是不甘心! ——不甘心居于霍光之下,不甘心追随于霍光的身后,不甘心……只作……臣! 心潮激荡,却始终有一股寒意驱之不去…… 上官桀攥紧拳头。 ——事已至此,又何必多想呢! ——不过就是火中取粟! ——再危险,还能比战场决杀危险? 思及此节,上官桀狠狠地捶了一下面前的漆几,神色陡然阴霾。 同一时间,尚书台内,霍光的神色同样阴晦难解。一干人或立或坐,却都是低头肃手,丝毫不愿引来霍光的关注。 “鸾辂……”沉默了良久的霍光终于开口,却是从牙缝间挤出两个字,语气一片冰寒,令离正席较近的几人将头垂得更低了。 张安世立于堂中,低头不语,心中却颤栗不已。 ——他实在没有想到霍光会因为皇后的决定而有如此大的反应。 想到九岁的皇后,张安世不由就想开口说些什么,但是,再多的不忍与引来霍光的怒火相比,都是那么的不值一提。 张安世继续沉默了。 霍光的确愤怒了。 ——他的安排的确有推开兮君的意思,但是,这也是他唯一想到可以保护她的方法! 他想过,年幼的外孙女会伤心,会怨恨…… 他也能够理解、容忍! 他相信,等一切事毕,兮君一定会谅解的! 他唯独没有想到,自己的外孙女竟会如此做! ——大张旗鼓地移宫! ——做给谁看? 砰! 霍光推开手边的凭几,只觉得心中的怒火已经难以压制。 ——他是想保护自己的外孙女! ——但是,若是这个外孙女根本忘了自己的血缘,他又为什么要保护一个只记得自己姓上官的外孙女?! 邴吉与杜延年的坐席正好相对,两人悄悄抬眼,相视一眼,随即又各自垂眼。 两人都明白彼此的心思——原来,大将军是真心打算保下皇后的! 这番感慨是无法说出口。 ——说到底,这是霍光的私心,是霍光的家事,更何况,他们与皇后有何关系,自然犯不着牵连进去。 张安世他们可以置身事外,毕竟他们是外人,可是,霍家的子侄、郎婿,却没有办法如此超然。 ——开口劝说吧,霍光明显正是怒火中烧的时候,搞不好就迁怒到自己头上! ——不开口……霍光偏爱嫡女,对这个外孙女素来是爱屋及乌地照拂着,连改姓的话都说过,这会儿是愤怒,等怒气消了,要是没事也就罢了,要是出了事,他们这会儿的一言不发,在霍光心里,肯定全是罪过! 一干人实在是左右为难,不过,也不是所有人都如此。 霍山、霍云是孙辈,有叔父、姑父在前面撑着,那些长辈不开口,他们自然不好开口,日后,霍光再迁怒,总也是有限的,更何况,他们是霍光的从孙,即便是看他们祖父的面子,霍光也不会真的怪罪他们。 霍禹是根本不想开口。霍幸君是嫡长女,在弟妹面前,从来都是威严多于爱护,对霍禹更是因为其生母的关系,从来都看不上这个庶弟。等她过世了,兮君姊弟由霍家抚育,更是受尽了偏爱,霍禹是巴不得霍光厌弃了这个外孙女,这会儿,哪里肯劝上半分?
霍光的几个女婿跟这个外甥女都不熟悉,想劝也无从劝起,另外几个亲戚跟霍光的关系本就远,自然是更不知如何开口。 一干人使了几通眼色,最后,邓广汉成了众望所归。 邓广汉娶的是霍光的次女,算下来,他的身份最高,也算是责无旁贷了。 眼见霍家人都看着自己,邓广汉只能硬着头皮,上前一步,对霍光执礼言道:“大将军,皇后年幼,哪里能面面俱到?一时任性也是有的……” “她要是任性才怪!” 邓广汉不说还好,他这一说,霍光顿时火冒三丈:“任性?她若不肯去建章,是任性!用驷马鸾辂,龙旂九旒,是任性?” 邓广汉被斥得一头冷汗,哪里还说得出一句话来? 事实上,他自己说得都心虚。虽然与皇后没有接触过,但是,他不是没有听妻子说过这个外甥女。 以他妻子的话说,这个外甥女像足了自家长姊,不过始孩之龄,已是极有主见。 ——那样的性子会随意任性? 邓广汉自己都不相信! 见邓广汉被训斥,尚书台内的气氛更加紧张,排行仅次于邓广汉的任胜不得不开口:“大将军,臣没有记错得话,皇后今年只有九岁。” 任家与霍光的关系不错,任胜也相当得霍光的看重,这番话又说得含混,容不得霍光不掂量、思忖一番。 任胜寻思,与其让他们劝,倒不如霍光自己想清楚。 ——皇后不过九岁,就是像邓广汉说的,即便再如何聪慧,又哪里就一定能面面俱到? ——不说皇后究竟是不是有意如此,即便是有意为之,也不是不能理解的。 ——说到底,皇后现在仍然姓上官,说到底,上官桀是她的嫡亲祖父,上官安是她的生身之父! ——血脉骨rou,即便是从不亲近,又哪里是能轻易断绝的? ——更何况,一个九岁弱女,哪里就有那么深的心思? 任胜心里多少有些不以为然——皇后怎么可能真的猜透了大将军的用意? 不管任胜是何想法,总之,听了他的话之后,霍光没有斥责,也没有反驳,而是沉默了。 这让众人悄悄地松了一口气。 也不知道是不是想通,反正,好一会儿之后,霍光抬头看向张安世,再开口时,语气已经相当平静了。 “皇后移居何处?” 霍光的问题并不算出乎意料,张安世立刻便给了答案:“县官令中宫暂居骀荡宫。” 这个答案让霍光不由挑眉:“皇后应了?” 张安世点头:“县官云,骀荡宫并非只有一殿可居,更何况,既然诏皇后移宫,自然是不愿皇后居于远处。” 霍光不由冷笑:“县官还说了什么?” 张安世一怔,随即就听霍光道:“少帝不曾对皇后言明,移宫之诏并非其意?” 张安世顿时冷汗淋漓,好一会儿,才艰难地回答:“不曾。” 又是一阵沉静,张安世只觉得冷汗已经湿透了几重衣,正在不知所措的时候,就听到霍光吩咐:“令期门、诸郎,非诏不得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