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6、前夜
156、前夜 金乌西坠,流霞万千,在日落之后的瞬间,向来一碧如洗的天空仿佛铺上了鲜艳绚烂的重锦,万紫千红,华丽夺目, 未央宫的郎卫们大多没有在意天边的丽色,而是专注地盯着日昝,盼着自己可以早日与夜里当值宿卫的同僚交接。 ——一天下来,他们真的累得不能再累了。 金马门乃宫中禁门,以此门为限,北为禁中,南为禁外。其北有承明、金马、温室、清凉四殿以及石渠阁、天禄阁,另有宦者署等少府属下,后宫十四区也在其北。其南则正对未央前殿,未央前殿的东面有宣明殿、广明殿,西前是昆德殿、玉堂殿。 禁门又称黄闼,内有中黄门,外有郎卫,即使如今的少帝不居未央宫,也是守卫森严。 宫禁诸门有期度,按时开闭。诸门一闭,非有诏不得擅开。 各处的守卫交接之后,关闭门户的时间也就快到了。 后宫门户首先关闭,随后,黄门侍郎向青琐门拜,禁中诸门也依次关闭。金马门等禁门上当值的宿卫官吏计算着时间,开始准备闭门的事宜。 县官居建章宫,又没有亲政,这种时候,不是在禁中当值、宿卫的官吏应该早已离开了,因此,看到一行数人往金马门行来时,当值的黄门仆射不由愣了一下,随即又在心里嘀咕了几句,直到来人走近了,那名仆射顿时脸色大变,连忙正色迎了上去。 “大将军长乐未央。”那名仆射躬身揖礼,门上诸人听到,也连忙跟着见礼。 霍光伸手扶起那位中黄门,随即示意随行的尚书递上一份尺一板。 “我今夜可能会再入禁中,此为诏书,烦劳诸君了。”霍光说得很客气。 那名仆射接过尺一板,看了一下玺封,便交还给那位尚书,对霍光道:“大将军再入时,臣再验诏。”言下之意,此时拆封看了也没有用。 霍光点了点头,也没有计较,便领着随从出了金马门。 霍光离开不久,金马门便轰然关闭。 仿佛是得了什么讯号,几乎就是那一刹那,满天云霞尽收,点点星光开始闪耀。 夜色笼罩,只有几处宫殿台阁依稀有几点亮光,这种昏暗的环境中,行路并不容易。 尽管随行的伯使点亮了行灯,霍光等人依旧走得很慢。 随霍光一起给事禁中的几位尚书都是霍光的亲信,心中虽然也有些疑惑,但是,都很有眼色地没有出声。 自从午后,光禄大夫、给事中邴吉来过之后,霍光的神色便一直不对,虽然各种命令仍然有条不紊地颁下,但是,看着他的脸色,台阁之中硬是没有一个人敢多说一个字。 ——就如之前,霍光忽然起意离开,点了几个人随从,便径自离开,谁又敢多问一个字? 这会儿,看着霍光前进的方向,几个人惊疑不定,相互打着眼色,却无人敢说自己心中有数。 “大将军?” 宫中巡行的卫士与霍光一行相遇时,多数都是惊讶非常,例行公事地验对了一下众人的身籍,便继续徼循宫中。 一路上霍光始终没有出声,一步一步,沉稳地前进,遇过几拨巡行的卫士之后,一行人终于停了下来。 看着霍光所停的位置,众人又相互看了一番,在看清彼此中的惊悸之后,所有人只能苦笑着低头。 霍光站在未央前殿正南的端门前,良久未动。 他是大司马大将军,他不动,也不发话,不管是端门持戟守卫的卫士,还是他身边随侍的尚书等人,没有一个人敢动弹,自然也不敢说话。 好半晌,霍光忽然出声:“君等去尚书台候命。”言罢,便直接进了端门。 众人目瞪口呆,半晌都不能言语。 霍光是通籍宫禁的,守在端门前的卫士自然不能阻拦,守卫前殿的诸郎官、谒者,见到霍光深夜前来,也是一惊,然而验符之后,也只能放行。 见霍光登殿入门,众人面面相觑,半晌,当值的一位仆射才喃喃道:“诸君小心当值,我去报光禄勋。” 众人连忙点头称诺,目送那位仆射离开。 接到属下的奏报,张安世当时便是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挥手让那名仆射退下,转头看向坐在一旁的阴影中的好友。 ——因为光线的原因,那名仆射奏报时并没有看到一旁的角落中还有一个不相干的人存在。 “你就是在等这个消息?”张安世拧着眉,不解得很。 “那倒不是。”阴影中的那个人起身走到张安世的案旁,随意地坐下,语气却颇为严肃,“我想着,大将军接到消息,必然是要与你相商的。” “与我相商?”张安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幼公,你究竟在瞒着我什么?” ——那人正是杜延年。 张安世很是不解。 晡时刚过,杜延年便来见他,也不说什么事,只是与他闲聊。开始的时候,张安世以为,杜延年是因为早上的事情,担心自己没有想通,但是,后来,见他越说越漫不经心,他哪里还不明白杜延年是另有心思?只是,张安世也清楚,有些事情,即使关系亲密如父子、夫妻,也是不能随便过问的,因此,他也没有追问,一边处理自己的公务,一边顺着杜延年的话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他说话。 这会儿,张安世却是不能不问了。 ——霍光如此反常地深夜进未央前殿,若说没有大事…… 杜延年苦笑,但是,他并没有回答,反而站起身,对张安世道:“给我找身衣冠。我跟你去未央前殿。” 张安世抿了抿唇,到底没有拒绝,扬声唤了一个亲信进来,命那人给杜延年寻一套郎官的衣冠。等杜延年换了衣冠,他便领着杜延年与其他几个心腹离开光禄勋寺,往未央前殿走去。 光禄勋寺是仅有的几个在司马门内的官寺,否则,这个时间,宫门已闭,连宫门都进不了,就更别说去未央前殿了。 张安世的心腹都认识杜延年,见杜延年示意他们稍落后一些,几人相视一眼,便慢了几步,与他们两人接开一些距离。杜延年感激地向他们一揖,随即便凑近了张安世。 “我今天查了一下上官家与燕王往来报书的次数。上官家发出的书信比燕王那边多了不少。” 杜延年在张安世耳边低语。 张安世瞥了他一眼:“什么意思?这也不奇……”他陡然收了声,脚步也停了下来。 杜延年点头,没有出声。后面跟着的几人见两人这般情形,立刻机警地停步,见两人没有注意他们这里,几人更是悄悄地往后又退了几步。 张安世却一脸骇然,半晌才道:“这怎么可能?” 他的确不擅军务,但是,他不是完全不懂,联想一下匈奴这次出兵的时机,再想一下霍光可能的安排……杜延年这番话的意思——简直是显、而、易、见!
杜延年耸了耸肩:“我查到的就是这样。” “……那么……”张安世思忖了半晌,“我们还往那儿去?” ——这个时候,明摆着霍光的心情不好,他们还凑上去? 杜延年重重地点头:“必须!” “为什么?”张安世不解。 “我担心大将军起一念之仁。”杜延年忧心忡忡,“若是旁人家,自然无此忧,但是,上官家……” 张安世觉得杜延年多虑了:“事涉匈奴,大将军岂会心乱?” 杜延年摇头:“若是大将军今夜没有如此举动,我的确是多虑了。” ——霍光夤夜前往未央前殿…… ——他肯定是心乱了…… 张安世也明白过来,没有再说话,盯着杜延年看了一会儿,便转身继续往未央前殿而去,脚步也加快了许多。 一行很快便到了未央前殿之前。 未央前殿虽然是天子正殿,但是,毕竟是在禁外,端门上的卫士自然不能阻光禄勋带属下的郎官进去。 殿下守卫的郎官看到张安世一行,都不由轻松了许多。当值的仆射迎了上来,见礼之后,便听光禄勋询问:“大将军在何处?” “臣等观之,大将军当在宣室。”仆射并不肯定。 郎官无诏无得上殿,他们不能跟着霍光进去,霍光又没有点头,只能通过殿内的动静推测霍光的去向。 张安世点了点头,让那名仆射退下,转头看向杜延年:“如何?” 杜延年思忖片刻,稍显犹豫:“在宣室……倒是能让人稍稍安心一些。” 宣室,未央前殿的正室。 ——布政教之所。 ——非法度之政不得入焉。 ——在宣室,霍光当会以公为先…… 张安世同意杜延年的想法,随即问道:“眼下如何?”他们同样不能随意进殿。 “等。”杜延年答了一个字,让张安世不由翻了一个白眼,却也没有反驳——除此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幼公。”半晌,张安世忽然开口,低声询问,“大将军为什么对上官家兴一念之仁?” 平静下来,张安世对此实在是觉得费解。 杜延年看了看周围,低声回答:“曾孙一直在求大将军保住皇后。” 张安世目瞪口呆,刚要说话,就听到周围一阵动静,他连忙收拾心神,看向前殿,果然看到霍光沿前殿的东阶慢慢走下来。 张安世与杜延年站在廷中,相当显眼,霍光一眼就看到两人。 脚步一顿,霍光随即苦笑,但是,等他走下重阶,他已是一派平静。 “参见大将军。”张安世恭敬执礼。 霍光扫了一眼张安世身后的杜延年,沉默片刻之后,对张安世道:“光禄勋在这儿正好,随我去尚书台。” 张安世一惊,却只能再度躬身:“诺!” 注:仆射,:“仆射,秦官,自侍中、尚书、博士、郎皆有。古者重武官,有主射以督课之,军屯吏、驺、宰、永巷宫人皆有,取其领事之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