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6、选择、信心、希望
“中宫……” 倚华离幄帐最近,听到天子车驾离开的动静,她抬起头,看向静静地凝视着殿门的皇后,终是忍不住轻声唤了一声。 兮君稍稍侧头看向自己的长御,轻轻一笑,却是道:“关门。” 立即有宫人站起,疾步走到殿门旁,推动厚重的柏木门,将殿门关起。 前殿朝南,殿门一点点关上,也就一点点地将秋日明媚的阳光挡在殿外。当两扇殿门相撞合起,殿内立刻暗了下来。 从门户镂空的青琐疏寮间透进的阳光洒入殿内,光影交织,却让人觉得比夜间更为昏暗。 倚华膝行向前,叩首,却道:“中宫可要召侍医?” 兮君一愣,随即才抬手抚上自己的脸颊。 “无妨。不必。”年幼的女孩放下手,不在意地道。 另一位长御也跟着上前,轻声询问:“中宫可要回后殿?” 兮君没有答话,片刻之后才道:“派人去看看,陛下往哪儿去了?” 殿上诸侍御都是一愣,随即才有人应诺而起,从侧室离开。 见皇后没有起身的打算,倚华便出声问道:“中宫以为陛下会往何处去?” ——天子不居于未央宫,后宫嫔御也多在建章、上林之中的各宫。 ——按说,那位年少的天子离开椒房殿,就应该回建章宫才是…… 兮君听到长御的询问,神色明显怔忡了一会儿,才轻声叹息着道:“我……我倒希望……陛下能会那儿去……” 众人一愣,没有一个人明白皇后的意思,但是,看着皇后的神色,谁也不敢开口询问。 沉默了一会儿,倚华若有所悟地抬头,正对上皇后意味复杂的眼神,心中不由一阵酸痛。 兮君也发现了倚华的目光,然而,这一次,她没有笑,在稍稍一怔之后,便缓缓移开眼,目光越过跪坐的众人投向紧闭的殿门。 中宫诸人不是什么都不懂的愚蠢之辈,相反,没有一点儿聪明,谁也混不到椒房殿这种地方。 只是沉默的这会儿工夫,大多数人都反应过来——皇后是希望少帝不要再回建章宫吧…… ——即使想不到更多,这一点,大多数人都想到了。 兮君可以沉默,宫人、宦者可以沉默,但是,有一个人不能沉默。 “中宫方才对陛下太不敬了。”皇后的傅母板着脸,一本正经地开口教训。 傅母一开口,皇后也只能低头,摆出恭敬受训的姿态。 傅母看着一副恭顺姿态的皇后,沉吟半晌,终是没有再教训。 “婢子只希望中宫所言所行并非一时之气……” 年过半百的傅母叹息了一声,只是如此说了一句。 兮君抬眼,看向傅母,十分郑重地言道:“我不是一时之气。” 傅母点头,不再说话了,殿上诸人更不敢出声,殿上一片寂静,年幼的皇后忽然开口:“尔等何意?” 众人一愣,都没有反应过来。 倚华陡然省悟,重重地叩首在地,郑重言道:“婢子唯中宫之命是从。” 兮君点头:“谢长御。” 殿上诸人这才回神——皇后这是在问他们的立场! 兮君没有催促,甚至都没有看他们,只是淡淡地笑着,看着紧闭的殿门,仿佛在出神。 ——这是选择? 随着倚华的出声,殿上不少人立刻跟着表示唯中宫之命是从。 当然,也有人一直不吭声。 兮君等了一会儿,再次出声:“如果不愿意,我会让少府将尔等调离椒房殿。” ——这是让他们不必顾忌了。 虽然不少人心中多少仍有顾忌,但是,想想皇后平素的行事,显然,这位年幼的皇后并非狠厉之人,待下并不苛刻。 这样一想,便有不少人重重地叩首,却没有说一个字。 ——如此表示的意思,也算是不言而喻了…… 兮君叹了一口气,抬手虚按了一下,看向倚华,轻声道:“长御把人都记下,该报于何处就报于何处,不必再报我了。” 倚华没有应声,却是叩首道:“中宫三思。” ——这般行事,实在太过……授人以柄了…… 兮君轻轻抚额,只是苦笑,却没有改变主意:“还要三思什么?” ——少帝紧逼成那样,那里还是有缓和余地的样子? 兮君苦笑,对倚华道:“如果有人改变主意,就给一次机会。” 倚华不再劝谏,低头应命:“唯。婢子明白。” 殿上其他人听到皇后这样的吩咐,无论是何想法,都不由动容。 ——他们是中宫的臣妾、属吏,他们的命运从来都与皇后捆在一起。 ——荣辱生死,皆身不由己。 ——如今,无论结局如何,这位年幼的皇后所给予的是选择的权力! ——掌握自己的命运……这是她唯一能给予的,也确实给予了! ——既然是自己的选择,日后如何……就不能再怨任何人了! “中宫恩泽,婢子永铭于心!”一个宫人重重地叩首。 兮君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量不足的女孩,一身绿衣,伏首在地,看不清模样,不过,听声时,观身量,兮君猜测,这个宫人不会自己年长多少。 ——宫人皆是从官婢中,选年满八岁的女孩,自幼调教,在禁中侍奉,不得出禁门,直到年满三十五岁出嫁,才能离开禁中。 兮君不由微笑:“恩泽?这算什么恩泽……” 众人语塞,一时之间,全都无言以对。 兮君是真的不觉得自己做了什么有恩于众人的决定。 ——这个时候,没有哪一个立场是没有风险的。 ——说白了,她只是不想自己身边再有异心之人了。 兮君勾起唇角,笑得淡漠——事到如今,她也想任性一回! ——谁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 ——如今……谁会比她更危险? 兮君不由看向倚华:“长御不悔?” ——她就这么有信心吗? ——抑或是…… 望着年轻的长御,年幼的皇后目光闪烁。 ……抑或是……只是想两面取巧? 倚华郑重地稽首,再拜,随后才抬头看向皇后,再开口时却已恭敬地垂眼:“婢子从来只有一个选择!”
——从沾染了那年的血色开始,她再无其它选择。 兮君有些不明白她话中若有所指的是什么,但是,她的话意还是明显的,于是,兮君不由松了一口气,随即又是一阵恍惚。 ——她竟是在庆幸……吗? 兮君闭上眼,随即抬手,握着拳的右手狠狠地击在凭几上。 ——她在庆幸,她的外祖父无意伤她…… ——她在庆幸,她是可以安然无恙的…… …… 年幼的皇后觉得心中一阵酸涩,那种让她窒息。 “中宫!”长御们惊呼着上前。 倚华离皇后最近,进了幄帐便连忙捧起她的右手,生怕她弄伤了自己。 兮君挣开倚华的手,忿恨地瞪着她,冷笑而言:“长御如此有信心。” 倚华正在担心,见她将右手搭在左手腕上,才松了一口气,随即便听到皇后的质问,不由讶然抬头,一时竟没有明白兮君的意思。 倚华没有明白,其他长御却是明白的,几人对视一眼,便一起退出绣幄。 倚华只怔了一会儿便反应过来,刚要回答,便发觉了其他长御的动作,不禁皱了一下眉,随即便有了主意。 因为离得近,倚华干脆倾身凑到皇后的耳边,又压低了声音,道:“中宫当对大司马有信心。” 兮君不由一愣。 ——大司马? 孝武皇帝元狩四年初置大司马,冠于将军号之上,虽然不是加官,但是,因为只授于将军,也就鲜少被用来单独称呼。 以兮君所知道的,她的外祖父更多地是被称为大将军,而不是大司马。而卫青、霍去病,也多是被称呼大将军与骠骑将军。 兮君回忆了一下——似乎只有霍去病给孝武皇帝上书请封皇子位号时,是自称大司马的…… 兮君专注地思索着倚华的话,也就没有注意到一名宦者从侧殿进来,在殿中跪下并出声请禀。 久久等不到皇后开口,那名宦者有些讶异地抬头看了一眼。 倚华已经退出幄帐,低头敛衽,只当什么不知道,最后,只能由另一名靠近幄帐的长御轻声提醒:“中宫……中宫……” 兮君茫然地抬头,随后才反应过来,顺着长御的目光看向殿中所跪的宦者。 “何事?”兮君有些莫名其妙。 宦者朗声禀奏:“臣昧死言,上车驾离开后便直上复道……” 兮君一愣,半晌才回过神来,见宦者已经禀奏完了,虽然没有听清楚后面的话,她也不想再问了,便点头道:“知道了。” 宦者行礼退下。 傅母有些奇怪地询问皇后:“中宫为何想知道陛下的去向?” 兮君没有立刻回答,而是站起身,众人连忙起身服侍。 直到回到寝殿,遣退了其他人,兮君才对傅母道:“我希望上能留在未央宫……” 傅母一愣,更为不解:“上一向都居于建章……” 兮君失笑,走到殿门前,抬头向南眺望。 “阿嬷……那是未央前殿……那里是宣室……那里是路寝……”兮君轻声喃语,“就像这里是椒房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