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8、更好的主意
天色已暗,禇衣徒跣的侍婢蹑手蹑脚地登堂入室,悄无声息地点燃屋内的灯盏。 正院北堂之上,重重灯光下,烟篆袅袅,果布的香氛与灯火的烟气缠绕在一起,愈发地浓烈炙人。 侍婢垂首进出,不敢发出半点声响。 堂上,她们的女君——大汉的长公主一脸冷厉肃杀之色,平素在长公主面前最说得上话的丁外人,在屏风旁垂首长跪…… 诡异的状况让所有侍婢都心惊不已,行动间更是战战兢兢、小心翼翼,生怕一个不小心,自己便被主人迁怒,成为主人发泄怒火的对像——很显然,她们的女主人无意对自己的私宠发火…… 就在所有人都惶恐瑟缩的时候,一声闷响仿佛惊雷,让所有奴婢同时跪伏在地,深深地将头抵在冰冷的地砖上。 ——卷耳卷足的朱纹漆几份量并不轻,此时,却被它的主人掀翻在地…… 即使如此,鄂邑长公主仍是难消怒意,右手狠狠地拍上身侧的凭几,忿恨难平地低声斥言:“竖子!欺人太甚!” 在鄂邑长公主掀翻漆几的时候,丁外人也惊恐地俯身叩首,待长公主怒而严斥的声音入耳,他反倒镇定了。 悄悄抬了一下头,丁外人看见鄂邑长公主脸色铁青,怒意未消的样子,心中一骇,迅速低头,却仍被鄂邑长公主看到了。 “鬼鬼祟祟做什么!”鄂邑长公主喝问了一声。 丁外人一惊,却不敢心存侥幸,强压下心中的惊惧,缓缓抬头。 鄂邑长公主正在火头上,盛怒之中,纵然再宠爱丁外人,也难免迁怒,严厉地瞪了他一眼,再次喝斥:“有话就说!” 丁外人适时地打量了一下堂上跪着的奴婢,鄂邑长公主拧起眉头,再次拍了一下凭几,却是道:“都出去!” “唯!”奴婢们如蒙大赦,迅速退出北堂。 丁外人见众人都退下了,立刻膝行向前,将翻倒的漆几扶起,随后才慢慢挨到鄂邑长公主身边,低声道:“长主也道其乃竖子……何必这般动怒?” 鄂邑长公主不禁冷笑:“你说得容易!” ——她怎么能不动怒? ——上官桀出的是什么主意? ——万全之策? ——由她这位长公主置酒,宴请霍光,事先安排伏兵,在宴飨之时,格杀霍光…… ……的确…… ——对他上官家是再万全不过了! ——到时候,宴请霍光的是她,主谋…… ……自然是她! ……简直…… ——是可忍,孰不可忍? …… 想到忿恨处,鄂邑长公主又想将刚摆好的漆几掀翻的冲动了…… “长主便如此又有何用?”丁外人按住鄂邑长公主的手,轻声劝道,“惊怒伤身……长主千金贵体,焉能自苦?” “我算什么长公主?还千金贵体!”鄂邑长公主甩开私宠的人,冷笑喝斥,“我就跟一件儿玩物差不多!想用就用!想扔就扔!” 丁外人不禁失笑:“长主言重了。”随即,不等鄂邑长公主瞪向自己,便迅速言道:“长主若当真无足轻重……上官家那两位将军……何必来见长主?” 鄂邑长公主丝毫不为这一点而感到荣幸:“他们是想要正统的名义!” 鄂邑长公主看得透彻——上官桀看重的哪里是她这个长公主,也就是看中了她共养天子,在朝野看来,她是天子假母……以天子的情况,她自是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代表天子…… ——上官桀就是想借此让他的谋划……名正言顺…… 丁外人对鄂邑长公主的话深以为然,连连点头,却让鄂邑长公主更觉恼火,抬手就想打他的头,却被丁外人忝着脸,一把握住。 “长主……仔细手疼……”丁外人抱着鄂邑长公主的胳膊,亲昵地挨蹭着。 “放手!”鄂邑长公主这会儿可没有心情与私宠调笑。 丁外人没有放手,而是更加用力地抱住鄂邑长公主的手臂,不过,他也担心真的惹恼这位皇家贵女,连忙开口言语:“长主,虽然陛下势弱,但是,身为天子,便是正统……这正是长主与陛下最大的依恃。” 这话说得分外有条理,鄂邑长公主不禁挑眉,将私宠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才道:“你倒是长进不少……” “跟在长主身边这么久,臣若再无长进,也就辜负长主了……”丁外人笑着轻语,说着“谦虚”的言辞。 “看来……这会儿……你是有万全之策了……”鄂邑长公主略带讥诮地对其言语。 ——丁外人是什么人?鄂邑长公主再清楚不过了。她可不认为自己的这个私宠会有缜密心思。 ——万全之策? ……能提个稍微入耳的建议就不错了…… 丁外人哪里听不出鄂邑长公主的建?不过,他这次却是真的胸有成竹了,因此,只作没有听懂,反而陪着笑,凑到鄂邑长公主的耳边低语:“陛下乃君,大将军也罢,左将军也罢,皇后之父也罢……都是臣……忠jian之辨……自是当由陛下裁定……” 这话说得有点儿意思了…… 鄂邑长公主心念一闪,却没有想明白,便只是点了点头,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丁外人见鄂邑长公主意动,心中更是大定,便更进一步地说明:“左将军想要用陛下与长主之势,陛下与长主也可以用其计,从中取势……” “你是说……”鄂邑长公主恍然大悟。 丁外人更加用力地点头:“如今左将军之势稍差,陛下与长主自当助之……但是……事到临头……若是长主与陛下……雪中送炭……” “不错……”鄂邑长公主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总之……一方独大……于陛下……于我……皆不是好事……” “正是如此!”丁外人信心大振。 “再则,双方相持不下之际,正统在谁,自是谁更占优……”丁外人从容分析,“到那时,陛下自是高高在上,双双皆要争取,长主又何尝不是……更好……” 因为担心说出某些禁忌之语,丁外人犹豫之后,还是用了最朴实的“最好”二字。 鄂邑长公主不禁莞尔,笑道:“我便是再好……也就还是长公主……” ——大汉皇女,最尊者也不过是长公主……她便是再为刘弗陵筹谋多少,功劳再大,也不会更多的封赏的。
这般一想,鄂邑长公主之前激动不安的心情立刻平静了不少。 平静下来,再细想,鄂邑长公主忽然就不想掺和这些事了。 ——别说这只是两位顾命辅臣的争端,便是从中取势,得益的也只是那个年少的天子……与她何干? ——刘弗陵便是再好……她所能得到的尊荣……也就是这样了…… 仿佛是看出了长公主的心思,丁外人适时言道:“长公主也是不一样的……” “再久远的,臣是不清楚,可是近的……窦长公主、平阳长公主与卫长公主……权也,势也……岂是全部相同?” “臣言长主会‘更好’又岂是言那些恩赏尊荣?”丁外人嗤笑一声。 “皇室公主最高者不过长公主,少帝岂会破例新设高位?臣是说……一旦双方皆要争取少帝的支持……自然是只能来与长主相谈……” 鄂邑长公主一怔,随即恍然点头:“此言……有理!” 丁外人颇觉得意,不过,随即就听到鄂邑长公主追问:“这些分析不错……只是……眼下,情势甚急……该如何应对呢?” 丁外人一怔,心中顿觉发虚,却是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了。 盯着丁外人看了一会儿,鄂邑长公主似笑非笑地勾起唇角:“这番话是谁教你的?” “没人!”丁外人答得十分肯定,“是我自己想到的……” 鄂邑长公主闻言便挑了一下眉角,却没有再追问——是不是出自丁外人自己的主意……对她还真没有什么区别。 “既然是你自己的想法……那么……如今……我该怎么做呢?”鄂邑长公主亲昵地拍着丁外人的手,问得亲切非常。 丁外人心中一慌,连忙低下头,思忖了好一会儿,才道:“这会儿……臣以为……长主……最好面谒少帝……” 鄂邑长公主点头认可,却仍旧看着他。 丁外人已是汗流浃背,却实在是想不出具体的建议,只能沮丧地言道:“臣以为……长主与陛下……必能议定良策……” “与陛下议定良策?”鄂邑长公主不禁失笑,“何必惊扰陛下?” “啊?”丁外人一怔。 鄂邑长公主笑道:“你是为山九仞……功溃一篑……” 见丁外人仍旧是没有想到具体对策,鄂邑长公主颇有恨铁不成钢的感觉,却也只能摇头。 “不过……毕竟是你引出来的……这份功劳……少不了你……” 丁外人连声谢过,正要问具体事宜,就见鄂邑长公主伸手示意自己凑近些。 丁外人将耳凑到长公主的面前,就听到鄂邑长公主轻声耳语;“想上官桀的打算,透露给大将军那边。” 丁外人骇然失色,却什么都来不及说,就被鄂邑长公主推开,随即就听鄂邑长公主扬声传令:“备车!我要回建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