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1、子嗣
“朕要与皇后谈谈……子嗣……” 少年天子的话一出口,所有随侍之人都呆住了。 帝后二人都还是孩子,侍奉的宫人、宦者以及中臣,除了如金赏、金建这般身份的,多是年长老成之人,以求时刻教养二人。 除了一二特例,随侍帝后二人的都不是不通人事之辈,如果只是少年天子提及“子嗣”二字,这里没有几个人会脸红,但是,天子是跟皇后说的…… ——与九岁的皇后谈……“子嗣”…… 所有人都有理解无能的感觉。 ——九岁……却也不似五六岁一般……无知了…… 兮君在怔忡一会儿之后,脸刷地红了,只觉得两颊热炙人。她用力甩开天子的手,什么都顾不得地跑开。 皇后的傅母、保母以及其他宫人陡然回神,却不知该不该去追上年幼的皇后。 仿佛是被皇后的举动取悦了,少年天子紧抿的双唇扬起微笑的弧度,眸光闪动,竟显出几分柔情蜜意的感觉。 ……按说,天子如此,中宫诸人应当放心才对……但是,瞥了一眼身旁的保母与长御,倚华低下头,心中明白,她们的感觉与她一样——更不放心了。 与倚华相同想法的人不少,至少,中宫诸人中为首的傅母也觉得不放心了,只是,她刚刚抬头,还没有说话,就见站在殿门处的天子负手转身,扔下轻飘飘的两句话:“诸君就不必随侍了。只是几句话而已。” 说话间,一身玄色深衣的少年天子已经往后殿行去。 中宫诸人顿时都看向站在首位的皇后傅母,无声地询问该如何处置才好。 皇后的傅母被众人若有实质的目光吓了一跳,原本还算镇定的心绪顿时就乱了,几乎是求救似地看向离自己最近的几人。 此时此事,谁又能有什么主意呢? 被注视的几人都默默地躲闪着傅母的目光,让那个素来从容的女子更加心慌。正在焦急之际,她看到了倚华露出一抹略带嘲讽的笑容。 “长御倚华……”傅母轻唤,以为她有主意了。 其他人的目光立刻便转到了年轻的长御身上。 倚华目光一转,示意傅母看向殿门,众人与傅母一起看过去,却见随侍天子两名宦者正在关上殿门。 傅母顿时皱眉,却不便教训少府属下,只能看向一旁的宦者丞。 不等皇后的傅母开口质问,随侍天子的黄门令便陪着笑上前解释:“陛下既然说了,我等也只能在外等了……” 主掌中宫宦者事的宦者丞立刻不软不硬地顶了一句:“让诸君在椒房殿还要亲自动手,实在是仆驭下无方了。谢黄门令,仆稍后就向宦者令请罪。” 这是说他越俎代庖了。 黄门令只能干笑两声,连道客气。 毕竟宦者丞秩位比他低,又占着理,他也不好与之分辩,倒不如等秩位相等的宦者令兴师问罪时再好好为自己解释。 不过,黄门令对此并不太在意。 少府属下诸署,黄门署,职任亲近,专供天子,百物皆在其署,地位仅次于掌凡选署及奏下文书事的中书谒者署,只是负责禁中宦者、内侍事的宦者署,在黄门令眼里,并不算什么。 对这些,身处宫禁之中的人大多都是心知肚明的,因此,明知黄门令在敷衍,中宫诸人也没有办法,只能低头,当作毫无察觉。 倚华并没有太在意黄门令与宦者丞之间的“交谈”,一直低着头,不知道在思忖什么。站在她身边的另一位长御却是一脸担忧,盯着紧闭的殿门,看了好一会儿,才无奈地移开眼,看了看周围的人,她还是选择了倚华。 衣袖被扯了一下,倚华抬眼看向始作俑者,却见对方一脸担忧,见自己看了过去,便低声道:“中宫不会有事吧……” 倚华是出一脸讶然的神色,不解地低声反问:“能有什么事?” ——不就是谈话吗? 那位长御咬了一下嘴唇,将声音压得更低,道:“陛下要谈的是子嗣……” 倚华轻轻挑眉,仍是一脸的不解。 长御毕竟是宫人,不是傅母之类的已婚女子,有些话并不好说,因此,对方沉默了,脸色极不好看。 倚华眨了眨眼,没有再追问,只是低下头,盯着自己足前的方寸之地。无人看到,年轻的长御眼中闪过一丝黯淡却犀利光采。 ——那位少年天子是来谈“子嗣”……却不是谈皇后的“子嗣”…… 倚华若有所悟,心中再无法遏制某个可怕的想法渐渐浮出。 ——那个死去的八子……是有身孕的…… 倚华不由攥紧了拳头。 后殿正堂,与天子隔案对坐的兮君,同样攥紧了拳头。 身下是细致的蒲席,但是,身上是厚厚的织锦绣衣,殿内摆着鎏金温炉,并不冷……可是,兮君仍然觉得,冰冷的寒意一丝丝地从身下渗入,一直刺到心底,也没有停止…… 兮君觉得自己因为那份寒意几乎快麻木了,耳边却忽然响起了一阵含混的声音。她全身僵硬,好一阵儿才分辨出是天子的声音,但是,他似乎是没有察觉兮君的异样,径自说着自己想说的话,因此,兮君只听到最后一句。 少年天子说:“……颀君……朕需要子嗣!” 兮君眨了眨眼,确认他说完了,便点了点头:“陛下所言甚是!” ——子嗣…… 兮君很清楚——婚姻……夫妻……帝后……嫔御……说到底都是宗族子嗣繁衍不绝,使祖先……与他们,都能够世世代代得享血食。 ——天子也是凡人,也需要奉祀,自然是需要子嗣的! ——她是皇后,夫妻一体,既已驩合结终究是为了子姓之成继…… 小女孩一脸深沉地思考——她……也需要子嗣! 直到这会儿,刘弗陵才发现,他的皇后似乎根本没明白她的意思。 ——是太年幼……还是根本不在意他…… 十五岁的天子轻轻皱眉,想将方才的话重复一遍,又觉得恼怒不甘,最后,还是冷哼一声,不悦地道:“朕说得对?朕说了什么了?” 兮君还在顺着自己的思路想着“子嗣”的事情,因为沉浸在思考中,那份令她全身僵硬的寒意反而退了下去,也是因此,天子的不悦质问第一时间传入她的耳中。
回过神来,年幼的皇后抬眼看向天子,满眼满脸都是莫名其妙,刚要回话,却又忍不住脸红,于是,她低下头,以近乎呢喃的声音回答天子:“陛下说……需要子嗣……” 刘弗陵默然,良久才叹息一声,却不知是为自己还是对方而感到无可奈何。 “颀君,朕十五岁了……朕不能没有子嗣……”刘弗陵慢慢地说着,“你年幼……自然无人会在意,可是,朕不是……朕的后宫尚有其他嫔妾,朕不能没有子嗣!” 兮君眨了眨眼,没有说话,黑眸中却满是十分明显的的困惑不解之色。 刘弗陵苦笑,右手习惯性地扶上身边的玉几,轻轻来回划动。 “皇考十六即位,因为无子,连亲舅都向诸侯王示好……无子……就意味着旁系有机会问鼎……卿明白朕说的吗?”看着年幼的皇后越来越明显的疑惑神色,刘弗陵不得不停下,无奈地询问她是否听懂了。 兮君茫然地摇头。刘弗陵无奈苦笑。 年幼的皇后不好意思地低头,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但是声音着实太低,刘弗陵什么都没有听明白,只能倾身,柔声道:“颀君说什么?” 兮君抬眼看了他一下,飞快地说了一句话,这一次,刘弗陵听清了。 年幼的皇后说:“妾也需要子嗣。” 刘弗陵的脸刷地一下,血色尽褪。 ——皇后无子,嫔妾有子…… ——最近的例子就是他的皇考…… ——还有他那更加为世人称赞的皇祖…… ——薄氏与陈氏…… 皇后被废的原因总是十分复杂,但是,无子显然是最重要的原因之一…… 刘弗陵隐约有些明白,为什么皇后背后霍家与上官家为什么那么忌讳他的后宫有身孕了…… ——该说情有可宥吗? ——毕竟,他的皇后与先帝的废后陈氏不同…… 陈氏比孝武皇帝年长将近十岁,陈氏一直不孕,考武皇帝理所当然地要找其他女人,可是,他的皇后太年幼了……显然,她的保护者并不希望她的地位受到任何威胁——其中就包括长子非嫡出! ……也许……更重要的是——他的皇后也意识到了这一点! 刘弗陵忍不住闭上眼,开口便发现自己的声音竟已嘶哑,他说:“皇……皇后需要子嗣……所以,掖庭中不会有女子生下朕的子嗣……是不是?” 天子说得很慢,每一个字都仿佛是斟酌再三才说出来的,因此,他很清楚地看到,随着他的话慢慢说出,他对面的皇后已忍不住颤栗了。 ——果然……如此……吗? 刘弗陵只觉得层层寒意紧紧缠住了他……如置冰窟…… 沉默中,年幼的皇后镇定下来,抬眼望向她的夫君,两人对视良久,终究是小女孩忍耐不住,移开眼,然而就在同时,她以再平静不过的语气,沉稳地说了一个字:“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