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3、冒险?
内朝是什么? 如果问那些经历过孝武皇帝统治的汉人,无论是勋贵百官,还是布衣士子,都会既羡慕又不屑地回答——也就是天子的一帮近臣而已! 按照汉室旧制,丞相总领政事,公卿百官皆由受其统辖,天子虽然至尊,但是,日常事务并不经手,其中就包括对各级官吏的处置权。在先帝之前,即使如景帝所重用、信任的晁错,丞相也完全可以不经天子即行处置。 正是丞相的权力极大,先帝即位之初,魏其侯窦婴与武安侯田才是为丞相之位争得你死我活。 当魏其侯与武安侯相继过世后,也许是因为厌恶了丞相权势与由此引发的争斗,孝武皇帝开始将丞相的权力的架空,将诸多权力收回己用,尤其是兵权。 ——自武安侯之后,孝武皇帝连总掌兵事的太尉都不授人了。 自然而然地,天子近臣的权势开始加重。 因为对外用兵,天子近臣中最多便是将军,并逐渐形成了被朝野称为“内朝”的决策层,丞相为首的公卿百官则被相应地形容为“外朝”。 内朝的核心自然是天子,那些亲信近臣的官职大多秩位不高,必须完全依靠天子的宠信。相比之下,诸将军在内朝的地位就相当高了。 元朔五年,卫青拜大将军,正式将诸将军皆属其麾下,在内朝之中,卫青自然是居于首席,而在朝堂之上,按照制度,大将军仍应居于丞相之下。尽管不便随意更改旧制,可是,先帝却很明显地示意群臣皆以大将军为尊,当时,武帝的权威已重,百官不敢违逆,除了耿直的汲黯,公卿百官见大将军时皆行拜礼以示尊敬。 元狩四年,卫青、霍去病同为大司马,并令霍去病所任骠骑将军的秩禄等于大将军,但是,因为大将军仍位于骠骑将军之上,内外仍以卫青为首。只是卫青日渐隐退,并不常出面处置事务,大部分的事务都由更加年轻的霍去病的处理,朝野内外也不无揣测疑虑。 只是,谁也没有料到,先过世的竟是霍去病。 元狩六年的岁末九月,爵拜冠军侯的大司马骠骑将军霍去病薨。从那以后,卫青以大司马大将军之位统领内朝,直到元封五年辞世…… 在元狩六年之后,孝武皇帝正式罢除太尉之职,由大司马大将军掌武事…… ——从制度来说,加大司马之官的将军就是与皇帝各掌一半虎符的人。 武帝十六即位,上有窦、王两太后,下有魏其、武安两派外戚,对权力不可谓不看重。所谓名正是言顺,对于授官授职,自然各有深意。 上官桀一直以为,先帝选择四人辅少主是为了让他们彼此制擎,以免架空少帝,现在,他忽然明白——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四人中,桑弘羊是御史大夫,毫不含糊的外朝副相,尽管他从少时入仕就身处内朝,但是,武帝的定制是内朝统辖外朝,因此,同样受诏辅少主,他却不能碰上传下达的尚书事;其他三人虽然都是直接迁为将军,都是内朝的职位,却只有霍光一人加了大司马。 ——内朝以大司马大将军为首是武帝的定例。 ——那诏令根本就是将三人都置于霍光的统辖下! 尽管室内摆放了好几只温暖,又有屏风锦帷遮挡,可以说是温暖如春,但是,想到处外,上官桀硬是忍不住打了个寒颤。 “阿翁?!” 上官安如何看不出父亲的惊骇,不由低声轻唤。 上官桀的脸色煞白,眼中是多年未有的惊恐之色。 ——那位年迈的君王在弥留之际作如此安排……是无心之失……抑或是有意为之…… ——若是后者…… “阿翁!究竟怎么了?”上官安愈发惊惶,顾不得礼数,连忙追问。 上官桀将手攥紧,死死钉在漆几上,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周公辅成王……” “嗯?”上官安被父亲弄糊涂了。 砰! 上官桀狠狠地捶了一下面前的漆几,令漆几上那只颇有份量的鎏金铜制博山炉都禁不住振动了几下。 上官安不敢再出声,低下头,生怕被父亲发作。 “难怪他当初不想让孙女入宫!”上官桀愤恨不已,却全然忘记了,三年前,他们父子商议确定这事的时候,根本没把霍光的意见放在心上,甚至将之视为一个筹码。 听到父亲这样说,上官安讶然失色,半晌才勉强镇定下来,一开口却发现声音仍然十分颤抖:“阿翁是说……大将军……根本就是……禀先帝之意……行事?” ——先帝根本没打算让今上嗣位? 这个猜测太不着边际了,上官安尽管心生惧意,满头冷汗,还是在心里自嘲一番——果然是被吓住了…… “难说!”上官桀却这般回应儿子的猜测,让上官安顿是一愣。 “……阿翁……不至于……”上官安觉得父亲危言耸听了。 ——先帝一世英明,怎么也不可能拿汉室江山开这种玩笑吧…… 上官桀却是越想越觉得可能,神色也越发地凝重了。 “怎么不可能?”上官桀皱眉,“那是太子元孙,大汉嫡裔。先帝自己就是因嫡子立嗣的,岂会不看重这个嫡字?” 上官桀看向儿子:“先帝对卫太子如何,你都忘了吗?” 上官安当然不会忘。此时,听到父亲的这句话,他更是忍不住打了一个寒颤。 ——如果说,太子弄兵让长安御沟数日难消血色,那么,太子自杀后,天子的暴虐便几乎将渭水染赤…… “可是……可是……那也太冒险了……”上官安试图反驳。 ——将希望完全寄托在霍光对卫氏的忠心上…… ——他就不怕危及汉祚? “冒险?”上官桀哭笑不得地看着儿子,随即摇头,“我倒是忘了,你毕竟年轻……” ——太年轻了,不知道先帝即位之初的事情,自然不了解先帝的禀性…… 先帝即位初年的那些事情,上官桀也没有亲身经历过,但是,当初,为了出人头地,为了一朝博得帝王青眼,做郎官时,他曾经小心翼翼地向期门、羽林的老人打探旧事。 十六即位,上有窦、王两太后,下有魏其、武安两派外戚,君权几被架空,任谁都会按捺性子,讨好那位历经三朝的老祖母以及其背后的窦家,可是,先帝却是雷厉风行,登基即推新政,被东宫狠狠打击之后,也不气馁,韬光养晦,走马南山,养兵养士,图谋未来。 建元四年,东瓯战乱,天子近臣严助持节调边郡兵马,天子之权立时尽收。
元光元年,马邑之战,元光五年,出兵关市…… ——那位谥为“武”的皇帝何曾因为太过冒险即放弃? ——再者,这个风险又有多大呢? ——三位年长的皇子,没有一个能让先帝中意。先帝是少年即位,五十四年,何曾有一日委屈过自己?难道他会乐意选一个自己不喜欢的嗣君? ——少子八岁,曾孙五岁…… ——差别能有多大? ——只不过大汉尚周法,素来是父子相继,越过子、孙两辈传帝位……天下能服吗? 上官桀只觉耳边嗡嗡作响,心跳声仿若雷鸣,不过片刻,便只觉得一身冷汗已湿透了几重衣裳。 就在上官桀心绪纷乱的时候,上官安也在思索相同的事情,他其实也并非全然不知先帝的事迹,略想了想,哪里还不觉得害怕,不由颤栗着问道:“那么……我们……” ——该怎么办? 这个问题是眼下必须考虑的。 “……是不是……”上官安咬牙,“要跟少帝联手?” ——再不甘心,事到临头,该考虑的还是要考虑。 如果霍光的确心存其它念头……一旦今上不讳……上官家会怎么样? 不必多想也知道,一朝天子一朝臣,若是兮君有子,上官家是天子母族,自然尊贵无匹,纵然朝局再如何变化,只要他们不涉及到谋反、大逆不道之类的事情里,都不会影响他们的尊荣,可是,如今,上官皇后的年纪在那儿,想要有这个指望,少说也要等个三五载。 ——霍光会让他们等吗? 上官安觉得不可能,上官桀也拿不准。 事实上,上官桀比儿子更感到事态紧急——上官安一直是霍光的长婿,霍幸君又是嫡长女,霍光爱屋及乌,待其远胜其它郎婿,因此,上官安虽然知道霍光的手段非比寻常,但是,并没有深刻的体会。 上官桀看不透霍光的打算,那种悬在半空的感觉……十分糟糕…… “阿翁……”上官安伸手按住父亲的手,将声音压得极低,几近耳语,因此,上官桀开始并没有听清楚,不由皱了眉头,刚要斥责,就见上官安有些着急地倾身,贴近父亲,将方才所说的话又重复了一遍。 这一次,上官桀听清了。 他几乎惊恐地扬手,狠狠地推开儿子。 “阿翁!”上官安讶然,不解地看着反应激烈的父亲。 “你疯了!”上官桀咬牙斥责,声音极低,却难掩惊怒。 上官安不禁瑟缩了一下,随即又挺直了腰,坚持己见:“阿翁,臣所说的不是最好的办法?” 上官桀狠狠地瞪着儿子,却无法阻止儿子继续言道:“只要大将军不在……朝中宫中,阿翁自是当仁不让的第一人!” “你疯了!”上官桀再次斥喝。 “不是疯!”上官安握拳反驳,“是冒险!是应该要冒的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