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刘病已的遗憾
——“那就赐死他吧!” 刘弗陵愕然失态,不敢置信地盯着自己的皇后。 兮君却只是安静地笑着,垂下眼,浓密的睫毛恰恰遮挡了天子的视线。 “……你说什么?” 好半晌,少年天子才找回说话的意识,却仍然神思恍惚。 兮君没有看向天子,只是缓缓地松开拳头,又缓缓地握紧,反复几次之后,年幼的女孩用少年天子从未听过的清冷语气慢慢陈述: “掖庭自有掖庭的规矩,禁中有的不为外人道的律令,陛下真要他的命,远比让他离开宫禁再要他的命容易!” 刘弗陵讶然无语,片刻之后,他皱眉摇头,苦笑着喃喃言道:“颀君……真是个孩子!” 对这种说辞,兮君十分不满,抬头却只看到天子扶着旁边的漆几默默站起。 “陛下?” 兮君跟着起身,皱着眉唤道。 刘弗陵已经转身往帐外走去,听到皇后的呼唤,他止步却没有转身,仍旧背对着自己年幼的皇后。 “陛下……打算如何?”兮君双手交握,紧张地追问。 “算了……”刘弗陵苦笑,“桑乐侯说得没错……颀君太年幼了……” ——又是年幼…… 兮君不着痕迹地皱眉,却没有再开口,只是静静地看着皇帝离开。 ——至少……这件事与她没有关系了…… 殿门打开又合上,听到声音的瞬间,兮君便失去力气似地跪倒下去,整个身子都侧伏在帐前的漆几上,良久都无法动弹。 苏合香从凤鸟形鎏金铜熏炉的尖喙中散出,兮君低着头,双眼正好对上散出的香烟,顿时被激出了两道泪水。 双眼被刺激得难受,兮君却很想笑,也真的笑了。 “呵呵呵……” 捂着脸,眼角溢出的泪水却不停地从指眼滑落,很久不曾有的痛哭冲动再无压抑,年幼的皇后转身伏在漆几上哭得伤心欲绝。 “嗯?!” 感觉到有人靠近,兮君陡然警觉,太过剧烈的动作让她的手臂正好“撞”上堪堪走进幄帐的少年下颌。 “唔……”正好相向的动作,让少年痛极,却因顾及殿外诸人而不得不噤声。 看到少年捂着脸,连呻吟都没有办法,兮君慌乱无措,伸出手,又不敢再碰对方,最后只能怯怯地询问:“小哥哥……没事吧?” 刘病已很想给眼前的小meimei一个白眼,只可惜,痛极又不能言语的状况生生逼得他不得不泪流满面。 好半晌,那阵疼痛总算是过去了,刘病已才有气无力扶着兮君推过来的凭几坐下,胳膊架在凭几上,有气无力地道:“……你果然是真的想要我死……” 兮君一愣,随即便明白过来——方才自己与天子说话时,她的这位小哥哥便已经来了。 明白这一点,兮君顿时脸色煞白,全身僵硬得无法动弹。 刘病已本来只是一句玩笑罢了,见兮君如此,不由也慌了,连忙摆手:“我开玩笑呢!” 兮君一愣,眨了眨眼,不解地皱眉:“玩笑?我让陛下赐死你啊……你当玩笑?!” 刘病已见她恢复过来,心中稍定,推开面前的凭几,凑到她身边,拉过她的左手,作势拍了一巴掌:“原来你还真要我死!” 兮君被吓了一跳,又被他打了掌心,盈在眼眶的泪水立刻落了下来,反把刘病已吓了一跳。 “我没有用多少力啊……”少年无辜地支吾,却还是捧起女孩的手,轻轻吹气。 “……我不要你死……”兮君抽回手,抹去脸上的泪水,哽咽低语。 刘病已难得看到她哭泣的样子,眉心紧皱,仿佛他才见过的小猫,不由噗吃一声就笑了,正好对上女孩不解的目光,他连忙轻咳一声,一本正经地说:“我知道!兮君不会要我死!兮君说过的!我记得!” ——去年,她曾经颤栗地为他与奉诏行事的廷尉对峙…… 女孩轻轻点头,张了张嘴,却不知该说什么…… 刘病已拍了拍女孩的手,从她袖中取出一方丝帕,小心地拭去她脸上的泪渍。 “好了……赐死哪儿那么容易?你那点心思……”刘病已好笑地拧了拧女孩的鼻子。 ——赐死…… ——君王让臣子自杀,方为赐死。 ——如勾践赐文种剑,言曰:“子教寡人伐吴七术,寡人用其三而败吴,其四在子,子为我从先王试之。”便是要文种自杀。 ——虽然残酷,然而,非君子大臣,绝无此遇! ——贾谊在中说“廉耻礼节以治君子,故有赐死而无僇辱。” ——说白了,就是“刑不上大夫”! 刘病已不过是属籍宗正而已,论身份,他连爵位都没有,不过是庶民而已。 ——想被赐死?……他还没有这个资格! 想到这儿,刘病已不由屈指弹了一下女孩的额头:“最近在看?还是?” 兮君拂开他的手,揉了揉被他弹中的位置,没好气地回答:“是。” 刘病已少时启蒙之后,最喜欢看的便——读起来极为有趣,最适合消遣,比那些经学传书好看了——对此书自然极为熟悉,听她这么一说,便翻了一个白眼:“等我当了大将军,你再让皇帝赐死我还差不多!” 兮君也被他接连的嘲讽惹得有些恼火了,上下打量了他一番,直看他低头检查自己是不是有什么不妥,才抿唇一笑,下颌一抬,冷冷地道:“就你……还想当大将军?” 刘病已这才明白过来,看着女孩的神态,无奈地低头……闷声大笑。 ——小女孩从来不是这种傲慢的性子,做出这种姿态,感觉……真的是尤其好笑…… “笑什么?”兮君不悦地推了少年一下。 刘病已干脆顺势向后倒去,仰躺在透着凉意的蒲席上,一手捂着嘴,放纵自己,一直笑到女孩扑过来捶打他。 拉着女孩一起躺下,少年的手指缠上女孩柔软的发丝,微笑着道:“我是卫太子的孙子……大汉的两位大司马都有卫氏的血统,同样有卫家血统的我为什么不能当大将军?” 女孩眉头一皱,立即就要反驳,却见少年的脸上笑意渐渐淡去,语气复杂地叹息:“我真的很想看看……横绝千里的大漠,终年冰封的祁连山……还有看不到边际,只能看到牛羊的草原……那些地方究竟是什么样子……”
兮君不由一怔,想说的话再也说不出口,也不需要再说出口…… ——因为她真的不明白眼前的少年真正想要什么! “病已哥哥……”兮君轻声呼唤,小心翼翼得仿佛他随时都会离开……去那些她连听都没有听说过的地方…… “……没事……”失神不过是片刻,刘病已便回过神来,转头看向一旁明显忐忑不安的女孩。 兮君想着他的话,试着理解他的想法,然后便皱了眉,更加不安,也更加困惑:“你想离开掖庭?” 不得不承认,年幼的女孩有种被遗弃的感觉。 听到“离开掖庭”,刘病已忽然便有了精神,他没有回答女孩的话,只是眉飞色舞地对女孩说:“兮君,我舅公他们来长安了!” ——他有亲人了! 兮君没有明白,只是怔怔地看着他,不明白这个消息怎么会让他如此开心。 “……是吗?那真是太好了……”兮君期期艾艾地回应了一句,努力让自己显得开心一些。 ——只可惜,这种努力毫无用处。 刘病已本就十分敏感,而兮君的态度明显与平时不同,他困惑不解地坐起,随意地盘起腿,看着明显一脸失落的女孩,挠头道:“怎么了?” 兮君也不明白自己为何忽然就感到不愉快,只能以摇头作答。 低头思忖片刻,刘病已恍然大悟。 ——这个年幼的皇后是担心他有了亲人便不再关心她吧!就好像以前,他每次都会因为张贺休沐归家而浑身不痛快! 虽然明白了,但是,对这种情况,刘病已却无能为力——以他自己的感觉来说,解释、保证在这种情况下都是毫无用处的。 少年的沉默让女孩心中更觉惶恐,她忽然想到什么,猛地坐起,挽住少年的手臂,急切地询问:“你的亲人来了,以后,你还会待在掖庭吗?” ——他要离开了,是不是? 兮君忽然意识到自己不安的根源在何处了。 刘病已听到这么一句话,不由就笑了,见女孩仍旧惶然无措地抱着自己的胳膊,不由无奈地翻了一个白眼。 “如果是这样……皇帝与长公主还需要做这些事吗?”少年对女孩明显变笨的状况深感无力。 ——如果他的血亲在长安便可以让他离开掖庭,那么,那位少年天子与他的jiejie恐怕会立刻让史家迁来长安…… ——呃……也不对…… 少年认真地思忖了一下,然后在心里确认了一下那种情况下可能发生的状况——应该是把他直接送到卫家才对! 稍稍用力地揉了两下兮君的头,将她浓密的额发弄得一团乱,刘病已微笑着长叹一声:“唉——” 少年也很遗憾:“成人前,我是没有办法离开掖庭的。” ——掖庭养视要持续到他成人完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