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6、上官家的对策
——两条路而已…… 上官安本就是绝顶聪明的人物,之前多少有些关己则乱的意思,此时,经过父亲一连串的点拔,他如何还会看不透眼下的局势? ——天子哪里是想对付霍光? ——十四岁的天子是想要天子权柄! ——刘弗陵想对付的是先帝遗诏指定的顾命辅臣! 上官家能选的不过是两条路——要么与天子为敌,要么与霍光为敌! 与天子为敌——上官嫱在宫中便是刘弗陵现成的筹码,随时可以处置皇后以牵连上官家,那样,至少可以除掉一个辅臣! 与霍光为敌…… 上官安不必想也知道会是何结果! ——先帝会随便授一个人为大司马大将军吗? 上官安不无茫然,但是,看了父亲一会儿,他忽然振奋了精神,扯着父亲进了正院北堂的内室,然后凑到父亲的耳边轻声道:“阿翁有办法?” 上官桀推开儿子,在正席坐下,冷笑不止,瞪着儿子看了半晌,才愤恨地道:“能有什么办法?不过是一个想法罢了!” 上官安一直盯着父亲的眼睛,即使是父亲明显的怒意也没有让他稍稍收敛,待听完父亲咬牙切齿的表白,他才笑道:“我也有个想法。” 父子俩相视一眼,很有默契地同时挑眉,随即伸手用手指在面前的漆几上勾划起来,几下之后,两人便停下动作,抬头看向对方,面上流露出一丝温暖笑意。 “那就如此办吧!”上官桀扶着漆几站起,负手往外走去。 上官安跟在父亲身后离开正院,没有出声应答,上官桀也没有任何不满。 一脸深沉地回到自己住的院子,上官安摒退了上前侍奉的婢女,直接进了正寝。 自从霍幸君过世,上官安便很少来这间正寝——没有主人的居所实在是太清冷了,他宁可在偏房侧厢的偏妻、下妻处过夜,再不然,他还有别苑行馆,并不是非得回家才能过夜。——自然也没有心情打理正寝,因此,正寝中一切陈设仍是霍幸君在世的模样。 也是因此,本来只是想静心深思一下那个计划的上官安,一进门便愣了一下。 此时此地,上官安无法不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若是霍幸君没有死…… 明知是假设,一恍神之后,上官安便苦笑着摇头,将那些不可能的事情甩出脑海,随即转身,再不愿进去。 侍奉他时间最长的一个婢女见他又要离开,连忙到阶前为他着履。 步入台阶,上官安不由停步,一时不知该去哪里,思忖了一会儿,心中忽然兴起一个念头,竟无论如何也按捺不下,他按住额头,挣扎了一会儿,终究决定顺从自己的想法,于是,他立即就举步准备出门。 走了两步,上官安心思一动,停步唤过那名婢女,低声吩咐:“将少君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收好了立即送去……椒房殿!”霍幸君在世时,上官家上下皆称其为少君,如今虽然追谥为敬夫人,但是,上官安也没有改口。 婢女没有想到主人竟如此吩咐,却也不敢质疑,低头应诺,将他送到院门处才狠下心来开口:“公子……” “何事?”上官安停步询问。 婢女依旧低着头,轻声道:“少君于归时带来的嫁妆,大姬入宫时,便全部被带走了,如今屋中的东西都是家中置办的……夫人那里都有登记。” 上官安没有在意,摆手道:“跟夫人说,是我的意思就行了!” 安阳侯夫人对独子素来宠爱,怎么会拒绝这么点小事?上官安根本没有在意。 婢女低声应了,随即又道:“公子……大姬……不……皇后如今不是在建章宫吗?”她这才想起不该再称兮君为大姬了,连忙改口,一时不免有些慌乱,但是,还是将意思说清楚了。 上官安淡淡地道:“建章宫毕竟不是帝宫,椒房殿才是皇后殿,大姬总会回去的。” 他的语气透着一抹让人心惊的肃杀,让婢女再不敢多问,只是连声应唯。 出了院门,上官安便直奔家中的马厩,当值的奴仆见少主人过来,连忙起身,还没有开口,就见上官安拉出自己的坐骑,直接离开,奴仆愣了半天,才反应过来,禀报的禀报,追赶的追赶,马厩中一时就乱成了一团。 接到禀报,上官桀的妻子立时唬了一跳,连忙就要起身,却被旁边的丈夫喝住:“不必管他!” “夫君……”安阳侯夫人不由皱眉,“安儿如今身份贵重,怎么能轻身出行呢……” “他也不是黄口垂髻的小儿了!”上官桀淡然言道,“他自有主张。” 安阳侯夫人想了想,的确无法反驳丈夫的话,只能按捺下心焦,专心侍奉夫君用膳。 食案方撤,就有婢女通禀上官安的婢女请见夫人,上官桀素来不管家事,听了这话便摆手让妻子自去处理,他径自进了内卧,准备午憩。 还没有就寝,上官桀便见妻子一脸不解地走了进来,刚要开口,见还有婢女在侍奉,便先让婢女退下,才走到自己身边,低声道:“安儿让婢女将幸君用过的东西都收起来,全部送往椒房殿。” 上官桀本来还有些不耐烦,一听这话,不由就愣住了。 “夫君的意思呢?”安阳侯夫人小心翼翼地询问明显在发愣的丈夫。 妻子的声音让上官桀恍然回神,稍稍思忖了一下,他便点头道:“就照安儿的意思办吧!”他的妻子刚要应声,就听他又补充了一句:“把家中幸君置办的东西都送去!” “全部?”安阳侯夫人的脸色有些不好看了。 霍家归根结底是出自冠军侯家,霍光又照顾着霍去病的少子,家中一脉相承都是霍去病当年的习惯——霍去病少年贵幸,侯封万户,起居用度无不讲究,那是真正的食不厌精,加上武帝对这个晚辈宠信非常,连出征都不让他委屈,平常就更不必说了。——自然不是上官家这种素封之家能比的。霍幸君是嫡长女,在家中素来受宠,又哪里是肯委屈自己的人?始为新妇便把自己的那个院重新布置了一通,后来几年,除了房屋不好轻动,上官家所有地方就没有她没动过的。 ——若是照上官桀的意思,上官家能被搬空了。 上官桀淡淡一笑:“舍不得?” 夫人听着他的话音就透着古怪,不由紧张:“君究竟是什么意思?” 上官桀安抚地拍了拍妻子的肩:“卿照做就是。” “胡说!”安阳侯夫人却不信,“难道……放在家中……还不如给皇后?”她脸色惨白,结结巴巴地问道。 ——是说他们可能无法保住那些东西吗? 上官桀依旧笑得云淡风轻,没有肯定也没有否定,只是道:“皇后也是我们家的。年幼失母,给她做个念想也好。”
安阳侯夫人没有吭声,只是攥着丈夫的前襟不肯放手。 ***** 上官安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来这里,但是,他想来,也来了,再追究为什么来……毫无意义。 ——茂陵东郭…… ——他的妻子的墓冢。 ——还有他未能成服的幼子…… 守冢的奴婢见到孤身前来的少主人都是惊讶莫名,上官安并不意外,径自在园前下马,将缰绳交给迎上来的奴婢。 接过马缰,那个奴婢并没有将马牵开,而是站在少主人身边,一脸欲言又止的踌躇。 “何事?”上官安淡淡扫了一眼同样脸色复杂的一排奴婢。 “……公子……”离他最近的奴婢不得不硬着头皮回答,“少君的父亲……在里面……” 上官安一愣,半晌才反应过来——霍光在这儿! 他不由苦笑——该说他们翁婿连心吗? 他摆了摆手,径自走进墓园。 因为规制一再改动,墓园一直没有建好,很荒凉,身处园中,一目了然,上官安一眼就看到一身墨服的霍光——他的妻父就站在女儿的墓前,身旁只有两名随从。 明知道相见必然尴尬,明知道回避才是最好的选择,上官安思忖片刻之后,仍然走了过去,霍家的那两个随从看到他走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阻止。 “……阿公……”在霍光身后三步处停下,上官安选择了一贯的称呼。 霍光没有任何回应,几乎让上官安怀疑自己的声音是不是太小了。他正在考虑是不是再开口,忽然就听到了霍光的声音:“来见幸君,可是已有决断了?” 上官安一愣,下意识看向霍光的随从。 霍光没有转头,却仿佛看到了他的动作,几乎是同时就出声:“子都,你们到园外等候。” 两人的动作稍稍有些迟疑,但是,还是照办了,园中顿时只剩下他们翁婿两人。 上官安抿了抿唇,闭眼又睁眼,开口却不是回答霍光的问题:“兮君昏倒了。” “嗯……”霍光含糊地应了一声。 上官安也没有等他表达意见的意思,稍顿了一下,便道:“阿公早有定见,却一直没有告诉我们……” 霍光没有吭声,上官安淡淡地一笑:“所以,我们再后悔也没有退路了。” 这一次,霍光轻轻点头,上官安没有再说话,翁婿两人便一前一后,静静地站在那个将他联系在一起的女子的墓冢前,任凭秋风狂扫,任凭金乌西坠…… 最终,还是霍光先动了。他转身,看也没有看上官安一眼,只是按照一贯的速度迈着步子,往园门走去。 “阿公,”霍光走过身边时,上官安再次开口,但是,霍光没有停步,上官安也没有在意,只是平静地说着,“当年,幸君一个人走得肯定寂寞,所以,要鸿儿去陪她。如今,我们没有退路,不如让这段路更热闹一些才好!” 霍光一步没有停,一步没有乱,没有人知道他是否听到了长婿的这段由衷之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