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朕能如何?
承光宫中,随珠翠璧映着盏盏宫灯的火光,将偌大的正寝华室照得仿若白昼,冰纨素缣制成的帐帘挡得住窥探的视线,却遮不住暧昧的呻吟,那声音如泣如诉,引得人春心荡漾。 寝殿外,宫人、宦者肃手而立,皆是眼观鼻、鼻观心的木讷姿势,对耳边不停息的声音置若罔闻。 离得稍远一些,与庑廊相连的东院中,两个守着灶台宫婢深深地低头,两眼只是盯着灶膛中中欢腾跳跃的火焰,脸上、颈上全是酡红的颜色,不知是因为靠灶火太近,还是因为那久久不息的轻声吟哦。 两人都是已经嫁人的妇人,哪里不知道那声音意味着什么? 因为必须守着灶台,以备贵人需要时随时提供热水等物,两人虽然是浑身不自在,也不能不在主寝侧近守着。 年长一些的还好,毕竟已经为人妻、为人母多年,可是,另一个年轻一些的却是去年才嫁的新人,依旧腼腆得很,听着那一声声撩人心弦的呻吟,她只觉得有一把火在身体熊熊燃烧,仿佛要把她烧成炭了。 眼见同伴越发不自在,年长一些的女子好心提点了一句:“那边有清水。”说着指了指角落里的大陶缶。 年轻宫婢顾不上道谢便起身冲到角落中,将缶中所装的清凉井水倒到一旁的铜沐盘中,随即将脸埋入水中,良久才起身,长长地吁了口气,抬手用衣袖拭去脸上的水珠。 “快把水倒掉。”年长的宫婢忽然催促,年轻的这位,开始还没有明白,只是下意识地听从对方的命令,待倒尽了盘中水,将沐盘重新放在长案上时,她才陡然惊醒——正寝中已经没有声音传出了。 ——按照惯例,这意味着,长公主很快就需要热水净身了。 明白过来,她哪里还敢怠慢,迅速与同伴一起将灶口上的陶甑抬下,将沐盘、浴盆、铜缶等沐浴用具全部用烧开的滚水又洗了一通。依照以往的情况,这个时候,长公主身边侍奉的宫人、宦者便该来取了,可是,今天,两人将器物准备妥了,过了好一会儿,也没有人来取,两人面面相觑,最后只得将甑再放到灶上,加了水,继续烧。 忙完了,两人在灶旁坐下,心中都满是疑惑——怎么既没人来,正寝那边也没有动静? 正寝外的宫人、宦者与她俩一样奇怪,不过,谁也没有表现出来。 ——这种阴私事情,他们便是知道了,也只能装不知道,怎么可能主动凑上去呢? 正寝之中,苏合香的香氛比平时浓烈许多,掩盖了所有暧昧的味道,寝台边,素纨帐帘已经撩了起来,丁外人披着一件长襦,端了一只朱漆耳杯,服侍鄂邑长公主喝水。 鄂邑长公主也是浑身不自在,一杯凉水喝下去,还是觉得全身汗津津、湿腻腻的,十分难受,于是,随手扯了一件绣袍,胡乱地裹在身上,随后,便催促丁外人:“有话快说,我要沐浴。” 对长公主每次****之后,立即便要沐浴的作法,丁外人不是没有想法,但是,他的想法在这位长公主面前,从来都不重要,他最有自知之明,从不会在鄂邑长公主面前表露半分。 此时,听到长公主焦急催促,他便随手将耳杯放在寝台边的地上,自己则在床边的莞席上坐定,敛了神色,认真地道:“是车骑将军有话转告长主。” “上官安?”鄂邑长公主不由皱眉,“他又有什么话了?” 对上官家,鄂邑长公主有些拿不准他们的立场,因此,听到到丁外人如此说,她立刻关注起来,眉目间的不耐之色立即消失。 丁外人低下头:“车骑将军让我问长主,长主可知苏武子卿任典属国的事情。” 鄂邑长公主冷笑:“大将军素来知礼,怎么可能不报上知晓?我自然知道。” 丁外人抬眼看了长公主一眼,随即又低头,道:“车骑将军言,苏子卿归京当夜在大将军幕府……” “这些我知道!”鄂邑长公主又开始不耐烦了,“大将军向县官说了,他们几个旧交迫不及待想与苏子卿聚一聚……” 丁外人愕然抬头:“那么长主可知,那天,大将军长史将皇曾孙带了过去?” “什么?!”鄂邑长公主讶然变色,“皇曾孙?!” 丁外人点头:“就是那个掖庭养视的故太子之孙……” 鄂邑长公主再坐不住了,从寝床上起身,在内卧之中来回踱步。 丁外人不再多说,悄悄将衣裳穿好,随后低眉顺眼地对长公主道:“臣命人为长主沐浴。”见鄂邑长公主点头,便立刻退出寝殿,也不管长公主是不是真的明白自己说了什么。 ——他只要把话带到就好,其它事情……他说多了也不落好。 鄂邑长公主的确没有注意到丁外人说了什么,但是,见宫人抬了沐浴器具进来,她也没有拒绝,洗了头发,站在浴盆中,热水洒到身上,再用搓石洗净身上的污垢,最后再铜缶中的热水冲洗一通,尽管仍是满腹忧虑,鄂邑长公主也不由感到神清气爽的舒畅。 沐浴之后,鄂邑长公主只穿了一件绛袍,便将宫人摒退,一众宫人刚退到门口,又听长公主扬声吩咐:“回来,替我梳妆,我要去见县官。” 一干宫人连忙应诺,取衣裳、备妆奁,又因方洗沐了头发,几个宫人商量了一下,将长公主的长发用黄润包好,又取来几只温手炉,在头发上下来回熨贴,总算在妆容打扮妥当后,将头发弄到了五成干。 宫人不知该如何是好,正要请示,鄂邑长公主已经站起,抬手捋了一下头发,道:“就这样吧!反正只是去见弟弟!” 鄂邑长公主如此说了,宫人中有机灵的,立刻退了出去,让外面准备车驾的人不必太隆重,于是,最后,鄂邑长公主只是乘了辇车,带了家令等亲信前去骀荡宫。 十四岁的天子已经准备就寝了,听到宫人禀报长公主前来,又换了衣服,到前殿见皇姊。 “上已经就寝了?”见一向衣着整齐的天子只穿了一件青色信期绣深衣,鄂邑长公主这才注意到时间已晚。 刘弗陵点头,一边在朱幄中的玉床上坐下,一边道:“皇姊请坐。不知皇姊有何教训?”说着,少年天子微微皱眉,暗暗反省自己近日的行止,却想不出有什么失矩之处需要长公主夤夜赶来见自己。
因为天子已经要就宿卫,侍中、黄门等宿卫之人都已就位,金赏与金建在殿外看着天子,无声地询问——是否需要他们入内。 刘弗陵看到两人,笑了笑,轻轻摇头,随即又看向鄂邑长公主,见她仍在踌躇,不禁有些好奇了,又想了一会儿,他忽然想到一件事,不由笑道:“皇姊可是为苏武方受典属国之印绶,即请命巡检属国事务一事而来?” 鄂邑长公主一怔,随即回神,摇了摇头,道:“虽然与苏君有关,但是,并非此事。” “那是何事?”少年天子不由一凛,自然而然地显出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威势。 鄂邑长公主再次一怔,第一次发现,这个弟弟已经不是以往那个需要人守护的孩子了——他是大汉天子,也已经拥有与天子之位相匹配的威势了。 “皇姊?”天子再次追问,鄂邑长公主镇了镇心神,微微垂首,以恭敬的姿态回答天子的垂询:“苏子卿归京当夜,皇曾孙也在大将军幕府。” 一阵寂静…… 鄂邑长公主许久都没有听到天子的回应,不禁抬头,却见朱红的绣幄之中,少年天子一派沉静之色,目光低垂,右手扶在水润沁心的碧色玉几上,优雅的姿态仿佛精心雕琢的玉偶…… 看到盏盏宫灯映照下,天子的肌肤竟苍白得几近透明,鄂邑长公主一惊,陡然起身,步入朱幄之中,在床侧跪下,双手握住天子掩于袖中的左手。 一片冰凉! 鄂邑长公主大惊失色:“陛下,你怎么了?” ——她是不是太过忽视天子的状况了? 鄂邑长公主在心中反省,因此,在发现天子想抽回手的时候,她用力阻止了天子的打算,同时起身,将天子右手也拉了过来,紧紧将天子的双手捂在手中。 发觉自己的体温根本无法让天子的双手暖起来,鄂邑长公主更加焦急,立刻就要起身,却被刘弗陵反手握住手腕:“朕没事!” 他的态度十分坚决,鄂邑长公主望着他的眼睛,竟觉得无法违背,只能挫败地低唤:“县官……” 刘弗陵收回手,垂眼轻笑:“多谢皇姊告知此事。” “上意欲如何?”话题转回此事,鄂邑长公主也不由关切。 刘弗陵轻轻摇头,没有再看长公主,而望着身前漆几上的鎏金熏炉,无声地叹息:“朕能如何?大将军想做什么,朕能如何?他是大司马大将军,是先帝遗诏指定的辅政大臣!朕能如何?” 果布的香气自熏炉中弥散,那么浓烈的香氛却是透入骨髓的清冷…… 注:黄润,细布名,以苎麻制成。:“筩中黄润,一端数金。”章樵注引司马相如:“黄润纤美宜制禪。”:“黄润比筒,籝金所过。”刘逵注:“黄润,谓筒中细布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