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曾孙有什么想法?
杜延年与郭穰在尚书署门口,一进一出,正好碰上,中宫私府令很恭敬地给谏大夫行礼让道,让杜延年不由多看了他两眼,但是,随即便被长史催促着进了门,只能向长史询问,那个中人是谁。 “是中宫私府令,姓郭名穰。”任宣知道霍光看重杜延年,自然是知无不言。 杜延年微微挑眉,却并没有在意。 ——皇后是霍光的外孙女,但是,与霍家十分亲近,有事与霍光联系也是很正常的。 进了尚书署的听事阁,看到霍光端在满是简牍的漆几前,一脸沉思之色,杜延年不由就想到了郭穰,于是脱口而出:“中宫出事了?” 霍光讶然抬眼:“什么?” 杜延年在霍光的书几前坐下,干笑两声,解释道:“方才碰上中宫私府令,进来便见将军如此,还以为是中宫出了什么事呢。” 霍光诧异莫名:“皇后能出什么事?” ——他的外孙女素来乖巧,便是伤心也只是自伤自苦,哪里像是会出事的人? 想到这儿,霍光一愣,暗暗思忖,自己方才是不是太过严厉了。 杜延年无言以对,只能摇头,见霍光又陷入沉思,便不再吭声。 霍光也就是一恍神,片刻之后,便想起杜延年还在,连忙收了心思,道:“事情都妥当了?” 杜延年也正色回答:“是的,事情都解决了。” 霍光很满意,也不禁追问:“究竟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杜延年来之前便已经想到,早已准备好了说辞,因此,没有半点踌躇,直接就道:“那两人的兄长曾是卫太子的宾客……” 杜延年没有再往下说,因为,也没有必要了。 霍光点头,却没有发话,沉吟半晌才道:“幼公觉得如何?” 很模糊的问题,杜延年却了然地低头微笑:“将军可是拿不准如何处置他们?” 霍光没有隐瞒,点头承认:“幼公以为呢?” 杜延年微笑:“从律从严。” 霍光不由皱眉,却听杜延年淡淡地道:“少主在上,大汉正统明确,却言曾孙为正统嫡系,其心可诛,大不敬。” 其实谈不上其心可诛,那两人与刘病已同在东海复中翁的门下进学,只是在得知刘病已的身份后,选择了将往事告知,但是,他们说得太多了,多到霍光甚至不敢让刘病已自由行动,只能暂时羁押。 霍光也罢,杜延年也罢,都不敢确定,十岁的少年在听到那样充满偏颇情绪的说辞后,究竟会产生什么样的心思…… 霍光凛然,沉默了一会儿,终于点头:“就依幼公。” ——他顾不得许多,毕竟卫太子只有刘病已这么一点血脉了! ——他的安全是最重要的。 ——既然有必要杀一儆百……那么,就杀吧! 杜延年对这个结果一点都不意外。 ——事涉皇曾孙,霍光必然以他的安危为第一考量。 “将军打算如何……应对曾孙?”犹豫了一下,杜延年找了一个还算妥当的说辞 ——应对…… ——总不能将刘病已一直关在光禄外部吧! 霍光默然,半晌之后,扶几起身:“去光禄勋寺。” ***** “大将军去了光禄勋寺?” 被打发出去的佐史回来肃手禀报,上官桀皱着眉又问了一遍,佐史连连点头,却见自己的主官将金印拿在手中,细细惦量摩挲,神色复杂,却是一言不发。 刚刚入仕不久的佐史不知为何,忽然觉得紧张起来,咽了咽唾沫,正要退出房门,却与要进门的人撞在了一起。 “……长……长史……任……任长史……” 见自己撞上的竟是大将军长史任宣,不过弱冠之年的佐史小吏顿时吓得魂飞魄散。 “还不退下!任君前来可是大将军有令?”上官桀断然地阻止了自己属吏的请罪,随即便和颜悦色询问任宣。 任宣不好与左将军强项硬顶,只能按捺下火气,揉了揉被撞痛的肩膀,步入上官桀的公事房。 “大将军另有急务,命臣将这些奏记交左将军处置。”任宣生硬地复述霍光的命令。 他的话音方落,便有两名佐史小吏抬一只摆满简牍的漆案走进房中。 上官桀的嘴角抽了抽,终究没有说什么,只是抬手示意他们将漆案放到自己书几的左侧。 见上官桀收下奏记简牍,任宣也不多留一下,立刻行礼退出。 随手取了两份奏记,大略浏览了一下,上官桀便冷笑着简册扔在书几上——果然都是一些必须尽快处理的民生琐务。 霍光对属吏、亲信是敢于放权的,但是,对上官桀、桑弘羊却是多有防备,要紧的事务从不让他们插手,兵事更是独断裁决,连商议都很少与他们商议。即使逢他休沐,上官桀代其处分奏记,也没有办法接触军政事务——尚书署受天下士庶上奏,但是,军务奏记则是直送大将军幕府。 “霍子孟啊霍子孟……”上官桀忍不住咬牙。 ***** 光禄外部。 干净整齐的囚室中,一个少年只着逢腋袍衣,凝神低头,在漆几前端坐,悬腕执笔,认真地在一份简册上书写着什么,可能是刚刚沐浴过,湿漉漉的黑发报散着,不时有水珠滴到衣裾上。 霍光不由抬手阻止狱吏的通报,轻手轻脚地退到门外,才问道:“曾孙在做什么?” 一名年长的狱吏躬身禀报:“是光禄勋为曾孙带回的功课。” 霍光满意地低头,示意他们与自己的随从都退下,自己一人站在狱室门口,静静地打量着专心致志的少年。 尘封的记忆仿佛被触动了,霍光眯起眼,压下恍惚的心神,在心中一遍遍地告诉自己:“他是刘病已,不是卫太子。” 攥紧的双拳中,指甲刺入掌心,阵阵痛意却无法压下翻涌的回忆。 霍光闭上眼,放纵自己在这个独处的机会中,稍稍沉入回忆的深渊。 ——温和的少年、专注的少年、任性的少年……飞转的记忆画面定格在少年悲伤的一刻,再无变化…… 震惊、愕然,霍光蓦地睁眼,不敢置信瞪着眼睛,却茫然地看不见任何东西……
——竟然……全是悲伤吗……? 摇了摇头,霍光不可自抑地颤栗了,伸手扶住门枢,才勉强控制住摇晃的身子。 细微的声音惊动了专注于功课的少年,几乎是一瞬间,刘病已撂开毛笔,将小巧的铜书刀抓在手里,随后才转身看向狱门。 “大人。” 看清来者,刘病已蓦地瞪大了眼睛,立即站起,随即发觉自己手上还抓在书刀,不禁手忙脚乱将书刀丢下。 少年手足无措的工夫中,走入囚室的霍光已平复了所有情绪,一脸沉静之色,看不出任何破绽,在看到少年将铜书刀丢回书几上时,他不由皱眉,低声斥责:“拿好!” 刘病已一愣,随即省悟过来,尽管不明白霍光为何这样要求,他还是立刻将书刀拿回手中。 “这种莫名其妙的环境中,你怎么能轻易地将自己的安危交予他人?”霍光毫不留情地教训他,“我记得之前教过你,无论如何,你自己要保证自己的安全。” 刘病已低头受教,不敢多吭一声。 他与霍光没有见过几面,但是,每一次见面,这位大人都会教导他一些莫名复杂的事情,而且极其严厉,有时还会因为他平时的过失惩罚他,他对这位大人着实是敬畏非常。 等霍光说完了,他才觑着霍光的脸色,小声地道:“大人不会害我的……” “你怎么知道?”霍光狠狠地瞪了他一眼。 “我相信大人。”霍光虽然严厉,但是,与张贺一样,都让他感觉亲切,十分想依赖。 霍光不由心软,但是,想到现在的情势,他不能不硬起心肠,从刘病已手中取下书刀,板着脸道:“伸手!” 少年立时脸色苍白,但是,也不敢违逆,咬紧牙关,将双手伸到霍光面前。 细长的书刀狠狠地抽在少年的手心,只有一下却已让少年痛得满头冷汗。 “不要让我再重复第三次,关系你自己的安危时,你不可以无条件地相信任何人,包括你自己!”霍光认真地教导他,“人是会自己骗自己的!” 刘病已默然点头,死死咬紧的牙关让他无法开口说一个字。 “坐吧!”霍光随意在地上坐下,随即示意少年也坐下。 刘病已乖乖地霍光对面坐下,依旧能感觉到火辣辣的痛意的双手搁在膝上,努力将腰挺直,希望能与霍光平视,却因为身高的关系,不得不再稍稍仰起头。 霍光的手落在少年的额头,轻抚过少年头顶的黑发,湿滑细腻的感觉让霍光不由眯眼:“卫家人的头发都生得极好。” 刘病已不由一颤。他如今对“卫”字实在不能不敏感异常,谈不上排斥,但是,听到这个字,心里总是觉得怪怪的。 霍光察觉了他的颤栗,暗暗叹息,却也收回了手,平静地望着他的双眼,轻声道:“曾孙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肯定的语气让刘病已只能不知所措地望着他。 “曾孙有什么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