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帝王之心
——抱着一个人枯坐一夜会有什么后果? ——即使被抱的那个人只有七岁,还是个女孩…… ……后果差别不大…… 看到少年天子第十七次因为手腕不受控制的颤抖而将墨汁滴到简册上后,年迈的文学博士不得不翻着白眼宣布休息,同时很含蓄地劝说天子不可因春秋正富便放纵太甚,让陪侍天子的两个侍中很不厚道地在心里笑翻了。 “先生,皇后只有七岁!”十三的天子无力地抬手,抚住额角。 ——他难道会宠幸一个七岁的小女孩吗? 苍老的博士看了天子一眼,微微抿唇,低下头,没有再说话。 待授课的博士离开,金赏一脸困惑地看向天子,欲言又止的模样让刘弗陵额头青筋直跳。 “别告诉朕,你也有相同的疑问!”刘弗陵咬牙。 金赏摇头,随即便道出疑问:“主上将皇后留在建章宫了?” 刘弗陵的神色一变,半晌才点头:“是!” 今早,他对他的皇后说:“建章宫比未央宫更好,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吧!” 他的皇后迷迷糊糊地还没有睡醒,只是一个劲地点头,于是,他便吩咐皇后的侍御将皇后的起居之物都搬到枍诣宫。 枍诣,木名。枍诣宫便是因宫中美木茂盛而得名,在骀荡宫西北。 汉制以右为尊,因此,长乐、未央两宫中,除了椒房殿在前殿正北方,其它后宫馆舍皆在东。刘弗陵的安排事实上并不合规矩,不过,骀荡宫几乎就是建章宫的最东面了,再说,周阳氏起居的承华殿也在西侧,皇后的居所在帝寝西北,也算不上太大的问题。 这些不是金赏关心的问题。他沉吟片刻还是道:“主上可是……”虽然下定了决心,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问,话说了一半便接不下去了。 刘弗陵轻轻苦笑:“赏想问什么?” 金赏十分为难,让金建不禁挑眉:“大哥,你想说什么啊?”这种无人侍奉的情况,他们君臣间从来不会在意身份的区别,可以说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金赏看着天子苦涩的笑容,再听到弟弟无知的催促,不禁恼火,狠狠地瞪向金建:“不知道就闭嘴!” 金建被兄长难得的凶狠神色吓了一跳,怔忡了半晌才跳起来质问:“我不知道什么?你不就是想问陛下是不是想用皇后做盾吗?” 刘弗陵的脸色霎时苍白,金赏心中一痛,扬手给了弟弟一个巴掌:“胡说什么!” 顺着兄长的目光看到天子异样的脸色,金建立时焉了,沮丧地低下头,想道歉都无从说起。 金赏忿忿地斥责兄弟:“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了!” “是的……”年少的天子虚弱地应了一声,制止了金赏故意为之的训弟之举,“不必替我遮掩……我就是害怕了……” 金赏与金建都沉默了,望着脸色惨白的天子,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刘弗陵轻轻地扯动唇角,茫然地望着前方:“昨天大将军就在这里,很平静地问我;‘陛下害怕故皇太子吗?’我没回答……” 看着天子茫然无助的神,金赏顾不得礼仪,上前一步,狠狠地捉住他的双臂,咬牙陈述:“陛下!卫太子已逝!” “是啊……”刘弗陵看了一直陪伴着自己的友人一眼,下意识地微笑、点头,却让金氏兄弟更加难过,“大将军也说:‘卫太子已经死了!在湖县!在泉鸠里!’……” 刘弗陵环顾四周,最后,将目光落在金赏的脸,与他四目相对:“赏,他没有死……他一直都在……” “陛下!”金赏与金建同时惊呼。 刘弗陵抬手,死死地扣住金赏的肩,无助地低喃:“所有人都想他活着,他怎么会死!” “他已经死了!”金建斩钉截铁地说,同时走到兄长身边,将天子手指一根根从兄长肩上拉开,随后用双手将那只冰冷僵硬的手包住。 “即使是先帝,即使是大司马大将军……都无法改变这个事实!”金建以前所未有的严肃态度对天子而言。 刘弗陵终于眨了眨眼,似乎是将两人的话听进了心里,但是,颤栗的身体让金氏兄弟明白,这个十三岁的天子是多么紧张……多么恐惧…… “陛下,你是大汉的天子!”金赏努力让自己的眼神充满坚定之色,希望借此缓解天子的情绪,“名正言顺的正统所在!” “正统?”刘弗陵为这个词而笑,“赏……正统不在名、不在言……在人心……” 昨天,他的大司马大将军站在他面前,平静地教导他:“陛下是大汉正统,当以德安天下,不应挂心小节!” 他几乎窒息,却强迫自己平静以对:“朕谨记大将军所教。” ——他是大汉正统? ——他若是大汉正统,那个jian佞一声“卫太子”,几万士庶围观,那么多公卿高官为什么无一人敢质疑? ——他若是大汉正统,他的大司马大将军会为了一个无爵无位的宗室子弟,便隐晦地警告他? 双手紧紧握成拳头,刘弗陵再次感觉到心脏骤然收紧的痛意。 ——他不敢想像,若是,他的皇后没有拒绝用玺,那个“皇曾孙”被廷尉顺利收监……霍光会如何震怒…… 霍光说:“卫太子举家罹难,只余一孙存世,虽非天下皆知,然先帝遗诏颁行天下,朝野士庶知之亦非寥寥。前事方了便起波澜,陛下让天下人如何想?天子以仁义道德威服天下……诗云:‘殷鉴不远,在夏后之世。’陛下熟习,岂不知焉?” ——那个人是大司马大将军,说的全是大道正言,却让他如置冰窟,彻骨寒意几乎让他僵硬麻木…… 他的皇姊没有直面那样的大将军,否则,她不会意外自己说出的那番话。 ——他昨日在承光宫前对鄂邑长公主说:“兵符信节皆在大将军幕府,皇姊想做什么前,先考虑一下朕的性命,可好?” 元狩六年,先帝罢太尉,正式以大司马主兵,之后军制大革也是由大司马大将军主持,汉军的兵符信节皆在卫青手中,一直到元封五年,卫青薨逝,先帝才再次亲自掌兵符。 ——后元二年,霍光接大将军印绶,冠大司马号,同时也接下了先帝亲手给的兵符信节。
鄂邑长公主当时不在,他却是就在先帝榻侧,亲眼看着。 心口传来了阵阵痛意让刘弗陵终于恢复了平顺的呼吸,也渐渐控制住自己不再颤栗。 看着金氏兄弟关切的神色,他微笑轻言:“或者说,在于大将军之心……” 话一出口,刘弗陵便看金赏的眼中,瞳孔骤然一紧,随后,他的侍中勉强镇定微笑:“陛下,大将军受先帝遗诏辅佐少主的重臣!忠心必无可虑!” 这种空泛的安慰或者说劝解让刘弗陵垂下眼,强迫自己缓缓松开拳头,心里盘算着稍后抬眼,对他报以释然的微笑。 “忠心……”金建对兄长的话报以嗤笑,“谁也不知道别人心里在想什么!大哥,你难道能看清大将军的心思?” 金赏哑口无言,却听自己的弟弟接着以无所谓的语气对天子说:“不过,我觉得上真的多虑了!大将军受诏辅政,天下事决于其一人,凭什么?因为先帝以为其忠正可堪大任、可属社稷!说白了,大将军忠于主上,才有此权势,失了忠,便成了吕氏一般人人可诛的jian佞了!” 这是实实在在地分析。 刘弗陵心中稍安,轻轻颌首,随即又变了脸色,因为金建很认真地说:“再说,卫太子与大将军再亲近也不是血缘至亲,皇后却是他嫡长女所出,还曾由霍家抚养,这份关系还抵不过与故者的情谊?主上与皇后多亲近,无论如何都是有利无害的……” “闭嘴!”刘弗陵狠狠地拍了一下手边的凭几。 金建吓了一跳,虽然不明白天子为何忽然发火,却还是连忙长跪伏首,哪里还说得下去?金赏也连忙放开天子,随弟弟一起叩首请罪。 手指用力地掐住凭几的扶栏,刘弗陵咬紧牙关,却还是良久才按捺下怒意。 ——他岂会不知,金建是真正为他着想才会说那些话…… ——他岂会不知,金建的话完全在理,他应该高兴,而不是愤怒…… 双手抚着额头,遮住自己的视线,刘弗陵忍不住呻吟一声。 ——他不是生金建的气…… ——他是生自己的气…… ——他是以为自己的心思被道破而迁怒…… ——为了自己的利益……他利用了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女孩! 年少的天子深深地感到了自厌。 他知道,以后,他会更多地利用她——利用她的出身、利用她的情感…… ——不……从他选择她为开始……他便在利用那个无辜的女孩…… ——她什么都不懂,他却知道很多…… 他知道自己身陷无底深渊,却为了延缓结束的到来,将本来毫无关系的她也拉入上下无着的黑暗之中…… ——他的皇后…… 有一天,当她明白了一切,她会怎么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