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真假太子
汉高帝七年,萧相国营未央宫,因龙首山为前殿,建东阙、北阙,周匝二十二里九十五步,街道周四十七里,台殿四十三所,其三十二所在外,十一所在后宫,池十三,山六,池一、山二亦在后宫,宫殿门八十一,掖门十四。 居高临下、壮丽巍峨的未央宫令自北疆归来的高皇帝大怒,责萧何曰:“天下匈匈,苦战数岁,成败未可知,是何治宫室过度也!”萧何对曰:“天下方未定,故可因以就宫室。且夫天子以四海为家,非壮丽无以重威,且无令后世有以加也。”高皇帝始悦。 对这段史录,司马光评价:“王者以仁义为丽,道德为威,未闻其以宫室填服天下也。天下未定,当克己节用以趋民之急;而顾以宫室为先,岂可谓之知所务哉!昔禹卑宫室而桀为倾宫。创业垂统之君,躬行节俭以示子孙,其末流犹入于****,况示之以侈乎!乃云‘无令后世有以加’,岂不谬哉!” 萧相国也许的确是深谋远虑,营建华丽宫室也是出于某些一般人无法理解的善意,但是,很显然,他的目的并没有达到。 无为之治让汉室国力迅速恢复,积蓄满溢的国库在一位意欲大有为的君主手中迅速空虚。——当然,雄才大略的先帝在征伐四夷的同时,也没有忘记增营、修缮宫室。 原本就壮丽非凡的未央宫,在先帝时被进一步修葺,尤其是作为天子路寝的未央前殿——以木兰为棼撩,文杏为梁柱,金铺玉户,华榱壁珰,雕楹玉磶,重轩镂槛,青琐丹墀,左磩,右平,又以黄金为璧带,间以和氏珍玉,风至而鸣玲珑之声。另外,先帝还增建了武台殿等宫室。 无论如何,这座帝宫都的确拥有重威天下的壮丽。 这座帝宫只有东、北两门,门前立三出高阙,拱卫宫门。 天子出行从东阙,臣民上书奏事谒见则皆在北阙。因东阙与长乐宫相对,又有武库重地,等闲之人皆不能轻易靠近,因此,东阙向来都是肃静之所,而直通甲第高门的北阙则要热闹许多,每日都有很多人都在此投书公车,以求闻达。 自然而然地,这里多少会有一些无所事事的人离得远远的,等着看热闹。 不过,自从今上即位,北阙前已经清静了很久,想看热闹的闲人自然也就少了,而今天…… 望着黑压压的人群,再看看北阙前昂然挺立的壮年男子,刚接手卫尉之职田广明不由地觉得头皮一阵阵发麻,心里更是懊悔不已——他怎么就不在从益州回来的路上多磨蹭两天?诏书都下了,卫尉之职还能飞了不成?只要迟个一天,他也就不必面对这个大麻烦了! 与他的心情恰好相反,与丞相等人一起接到诏令赶往北阙的右将军王莽则是庆幸不已——幸好他在昨天把卫尉的职事与田广明交割完毕了,否则,今天,两人必要有一番扯皮! 心里再悔再恼,田广明也没敢在脸上显露半分,事实上,从他接到禀报赶到北阙,他就没有说一个字,因为刚从沙场归来,他的脸色黝黑,让人看不出一点神情,当然,从卫尉寺接到消息,一直到赶到这里,他的脑袋里根本就是一团浆糊,脸上的神色除了僵硬还是僵硬,根本就没有一点变化! 如今,眼看宫门前聚集的人越来越多,田广明的心反而安定下来——事情越大,越不需要他决断。 心神稍定,他才想起好好打量北阙前的这个“卫太子”。 ——玄冠、布衣、素裳,一身装束与普通士庶无异,然而,众目睽睽之下,此人卓然而立,一身风尘却难掩儒雅脱俗的神韵,周身不见一丝忐忑。 田广明心里不由有些吃不准了。 将近午时,这个男子乘黄犊车诣北阙,开口第一句话便把卫士震住了:“我乃先帝太子。” 据说,当时北阙前一片寂静,最后是一个年轻的卫士呆呆的一句话才让当值的卫侯回过神来,那个十八九岁的卫士愣愣地道:“你叫先帝太子?” 这个问题让周围所有人都有昏倒的冲动,不过,当值的卫侯却警醒过来,立刻派人上报,同时将正在轮休的卫士全部调出,将这名男子与周围所有人隔离开,同时严令卫士不得与之交谈。 他能做的也就只有这些,剩下的只能等待。 当然,田广明能做的也不比属下的这个卫侯多。到了北阙,除了调来更多的卫士之外,他也只能等待。 不过半个时辰,北阙周围已经聚满了数万人,田广明与诸卫士都越来越紧张。 先帝用法甚严,官吏案治自然以刻深为要,定罪量刑皆从严从重,太子刘据却素来宽厚,每次决事必会有所平反,自然深得民心,否则,征和二年,他也不能仅凭那些临时凑出的乌合之众在长安城中与大军血战五日。 ——民心、民力,平时看起来不起眼,但是,一旦到可用之际,却是无坚不摧。 ——昔日一扫六合的大秦不正是在这种可怕的力量下被毁灭得干干净净吗? 想到这儿,田广明只觉得自己背后冷汗淋漓,手心更是一片湿腻,连剑柄都握不稳了。 “将军,你看!”那个卫侯比田广明更紧张,几乎就要颤抖,却忽然凑到卫尉身边,轻声提醒。 田广明抬眼,随着对方悄悄示意的方向望去,心里顿时一松。 ——远处靠近武库的位置上,寒光凛冽,朱牟重重,显然是重兵集结,以备不测。 悄悄呶了呶嘴,田广明声动唇不动地吩咐属下:“万一情况不对,让大伙儿立刻撤进宫门。” “诺!”在他身边的几个人轻声答应,随即将话悄悄交待下去。 于是,不着痕迹地,卫士们巡防的范围越来越靠近宫门。 ——谁也不想无谓地送命,不是吗? 抬头看了一眼宫墙之上,越来越多的官吏,田广明不禁皱眉。 ——大将军至今未到。 “怎么不见大将军?” 宫墙之上,上官桀皱眉开口,询问的对像自然是颁诏的御史大夫桑弘羊。 桑弘羊两手一摊:“陛下诏‘使公、卿、将军、中二千石杂识视’,未言诏大将军。再说,大将军今日休沐,左将军不知道吗?” ——大将军位在丞相之上,自然不在“公、卿、将军、中二千石”之列。 上官桀轻笑:“若要识视此人是否卫太子,自然是非大将军不可。” 桑弘羊是计算举国收支的人物,十三岁即蒙先帝青眼,那般聪明,岂会听不出上官桀的意思?因此,他也笑,云淡风轻地抬眼望向天边不断流动的浮云:“是啊……陛下为什么不诏大将军?”
“主上为何不诏大将军?” 骀荡宫中,金赏迟疑了好一会儿,还是问了出来。 刘弗陵轻笑:“为什么要诏大将军?” 金赏一愣,就听年少的天子淡淡地道:“难道朕的太子哥哥会做这种蠢事?” 金氏兄弟一愣,怔怔地望着天子,一时间无法回神。 刘弗陵微笑:“你们俩对太子没有印象?” 金赏与金建点头,随即更加困惑——比他们还小数岁的天子难道还记得卫太子? “朕也不记得太子哥哥的模样了……”刘弗陵低叹,“但是,我怕他……我知道自己怕他……” “……听说,卫太子是个很好的人……”金建不解地开口。 “很好的人?”刘弗陵重复了一下这个词,随即露出茫然的神色,“我也记得他是个很好的人,可是,为什么我会怕他?” 金氏兄弟更加茫然,只能望着天子,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良久才抬眼望向他。 “他是太子啊……皇考栽培了三十八年的皇太子……参政、监国……他的母族权倾天下,他却宽厚仁善,深得帝心、民心……还有比他更完美的皇太子吗?”年少的天子扳着指评价自己的兄长,笑得迷离,却让金赏、金建愈发心惊胆颤。 “卫太子……卫家人……”刘弗陵抚着玉几上的绨锦,无奈低叹,“赏……建……你们没听人说,大将军虽然姓霍,却比景桓侯更像卫家人吗?皇考的诏令不是随意下的……” 金氏兄弟不禁颤栗了。 少年天子倚着凭几,闭目轻叹:“那个人怎么可能是卫太子!” “怎么可能是卫太子!”霍光冷笑,摆手让报讯的属吏退下。 长史任宣深深皱眉:“将军如此肯定?臣更担忧,陛下为何不诏将军?” 霍光却毫不在意:“因为根本不需要!” “将军是说,陛下根本不需要其它结果?”任宣一愣。 霍光轻笑:“上虽年少,却极聪明。卫太子是什么人?怎么可能这般突兀地诣北阙?”说到儿,他的脸色一沉,愈发阴狠:“让廷尉查清楚,这个该死的家伙是什么人!背后是谁指使!一个都不能放过!” ——他怎么可能容忍这样的事情?! 任宣被大将军的语气吓了一跳,随即强抑住加快的心跳,对霍光道:“眼下,丞相以下在北阙迟迟无决断,吏民聚集数万,一旦有所不测……” ——的确麻烦! 霍光也不由皱眉,食指在面前的漆案上轻点片刻,随即有了决断:“既是长安地界的事情,就让京兆尹去处理!” ——的确是个再恰当不过的人选了。 任宣立刻就领命出去,走到门口,又被霍光唤住:“派别人去找隽不疑,你去未央宫。” 任宣一愣,就见霍光眉头紧锁,不安地吩咐道:“让张贺最近小心,我怕有人借机牵连上曾孙!”顿了一下,他轻声道:“或者这才是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