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门槛上的水碗
陆:门槛上的水碗 1937年的北平，是维持了表面的笙歌缭乱的，我们溯回那个时代，看到大剧场里曳动的鬓影衣香，耳中遥遥传来了教堂的钟声，在清晨时，太阳的第一缕光辉洒到这座城市里，整个城市便动了起来，卖糖葫芦的蹬着脚踏车，拖着长长的声音叫卖着，小孩子扯着他母亲的衣袍，盯着那红果，眼发了直，你看到那妇人掏出铜板来买了一串，于是母子俩欢欢喜喜走了，渐渐地，连那卖糖葫芦的，也没了踪迹，太阳完全升起来了。 苏州立在四合院里，眼睛瞅着头顶四四方方的天，北平的冬天是冷的，枯枝在空中交错着，像旧宣纸上泼墨出的枝桠，横斜在天空下。 几个小孩躲在屋檐下，偷偷地打量着他。 苏州收回望天的目光，视线投向那几个小孩，忽地一蹙眉，撩开门帘进去了，须臾工夫，他又出了来，随手将一大块老糖用纸包好，搁在了台阶上，又挪动脚步回去了。 那几个小孩久久盯住他那门帘，大气也不敢出，半晌，其中一个才痴痴地道，“他是做什么的呢。” 那大着胆子要去拿糖的一个回道，“也许是做神仙的，神仙，不都是他那样好看，又会变戏法儿一样地变糖给小孩儿吃的么？” 剩下的几个觉得他说的很有道理，从这之后，这些小孩儿见到苏州，便会殷切地唤他作神仙，时日长了，这一带的小孩都知道某个四合院里住着一位神仙，苏州觉得无形之中，自己变成了一个神棍一般的角色。 年岁渐过，他们在北平的日子还算平静，只是单手李话越来越少，出神的时间却愈来愈长，苏州时常见到他一言不发地坐在门槛上，眼睛盯着过往的行人，他叫都叫不回来。 苏州一直以为，单手李是想家了，也许想家的单手李，会在某一天就突然离开北平，踏上归乡的路途，也许这也许，会在接下来的某一日，突然变成现实。 这是他们都挡不住的，单手李老了。 只是苏州没有想到，这一日会这样的突然。 在很多年前，北平的某一个春日，刚从街上回来的苏州还未踏进院子，一众小孩便围了上去，七嘴八舌嚷了起来，“神仙神仙，门槛上的大叔发了疯啦！” “二丫听见你们家东西摔碎啦！” “有人把他带走啦！” 苏州的心一沉，立即奔进屋子去，满屋皆狼藉，又哪里有单手李的影子。 他的脑中渐渐浮现出张承山和绣娘的话，十几年来深埋心底的担忧终是成了真。 几步奔到柜子前，苏州打开镶着镜子的柜门，从里面取出一大块纸包的糖，他将它分给跟在他身后的孩子们，俯下身道，“记得大叔长什么样么？” “坐在门槛上的那个？” “对。” “记得，他还抱过我呢！” 苏州吁了一口气，漆黑目光盯着同样漆黑的眼，“现在能帮神仙一个忙么？” “找那位大叔？” “对。” “没问题！你给我们糖吃，我们当然要帮忙。我是说，就算你不给我们吃糖，我们也会帮你的，你可是神仙呢！我们会听你话！” 苏州于是摸了摸那一个的头，动作熟稔，宛如多年前张承山摸他的头一样。 打发了这群孩子，苏州盛了一碗水，搁在了门槛上，他自己也端了个凳子，静静等着上门讨水喝的某些人。 天色慢慢黑了下来，行人并不口渴，孩子们也没有找到神仙要找的人。 苏州便不再等候，回屋歇息去了。 第二日他起得很早，那些孩子也都早起，候着为他寻人。 苏州的心里腾起异样的感觉，他摆了摆手，“不用找了，你们去玩吧。” 孩子们于是欢呼起来，呼啦一下，散得无了踪迹。 苏州走到门槛前察看，盛着水的碗不知被谁打翻，倒扣在地上，苏州便将那碗拾起来，重新盛满水，搁在门槛上，他自己则坐在门前的石阶上，直勾勾地望着街道。 一个小女孩贼一般溜了过来，“神仙神仙，你在等谁？” “我谁都没等。” “黑猫打翻了水碗，惊到了梦中的人。”小女孩指了指那碗水，一本正经地道。 苏州迷惑地望着她，“啥？” “你会等到要等的人的。”小女孩将手指放到他的眉心，口中念念有词，“相信我。” 苏州有些哭笑不得，“谢谢你。” 那小女孩突然一脸严肃地抱住他的脖子，看着他，道，“现在，我要对你做一件我生平从没做过的事。” “是什么？” “别说话。”小女孩这么说着，踮起脚，“啵”一下，在苏州脸上落下一吻。 “……” “你真好看。”小女孩对他说，“我该走了，谢谢你的脸。现在，我是一名小女士了。” 苏州盯着她的背影，若有所思地抚上脸颊，“……也谢谢你。” “能给碗水喝吗？”一个低沉的声音飘入了苏州耳中。 苏州抬眼看去，远行的人衣衫褴褛，头垂得很低，苏州无从看到他的长相。 “你等等，我去端给你。”苏州这么说着，便起身要进屋去，忽地，他停住了脚。 “我要那沏好了的茶，又没了温度，”远行的人缓缓说道，“若是主人家只有凉水，也不用煮沸，我隔日再来讨要。” “谢家的人。”苏州回转了身。 那人却直接进了屋去，擦过苏州肩时，道了一句，“我可以进来吗？” 苏州立在那人面前，天光透过窗子，投到他的脸上，他冰冷的神情看起来有些失真。 “屋子里很乱。”那人缓缓道。 “单手李被人带走了，”苏州开了口，“我想知道是不是……” “不是，”对方干脆地道，“确切地说，我也不知道，我们这些人都是分头行动，统一受命于上面的，谁也不知谁的动向。” “那怎么办。”苏州问，更像是自语。 “剩下的事情交给我们，”对方笑了一声，“苏老板，安心留在北平就是。”他这么说着，起了身，“告辞。” 他起身之际，苏州突然看到了一双熟悉的狭长凤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