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傅衡陡然转身,狠狠地瞪了他一眼,打断他的话:“先把其他的尝完再说。” 不过是前两杯,就叫重重的有赏;再把后面的都品出来,绿竹还不得一夜暴富?不过转念一想,他又放松下来:前面这两杯,有迹可寻;后面的,任绿竹再聪明,没有舌头功夫和品茶鉴水经验,也不一定能品出来。所以,他也不能太过担忧。 绿竹也没耽搁,拿起第三杯茶,品了品,抬起头道:“这一杯,茶跟原来的一样,只是所用的水,是普通的雪水。至于其他……”思忖一会儿,接着道,“只是水煮得比其他的都老,似是久沸之后才拿来泡茶。” “哈哈,绿竹,我算是彻底服了你了。水久沸而过老,这你也能品尝得出来。”唐宁远那眉飞色舞的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品茶的是他而非绿竹。 绿竹却不跟他多说,漱了口,直接端起了第四杯茶。虽然这屋子里暖和,茶水也是刚斟出来的,但时间久了,杯中的茶会变冷影响口感,壶里的茶则浸泡过久会影响茶汤的味道,喝起来味道都不正,无论喝哪一种,都增加了品尝的难度。所以她得抓紧时间。 “这一杯……”还未品尝,她一看这汤色便开了口,“茶跟刚才一样,仍是黄山毛峰。”说到这里,她一挑眉,瞥了傅衡一眼。 也不知傅衡屋里只有这一种茶,还是因为她就喝过这一种。所以为了公平起见,就只泡黄山毛峰。 绿竹前三杯的成绩太好,所以还未尝就能说出这是黄山毛峰。并不稀奇。五个男人听了,脸色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连最喜形于色的唐宁远此时也不动声色。 虽然看出了茶汤的颜色有异,为稳妥起见,绿竹还是尝了一口,道:“这杯茶,所用的水是公子这院子里的井水;而所泡的茶。品质却不如前三杯好,茶叶比较老。” “不是吧?这泡茶,在我喝来。跟前面三道除了水质的不同,其余并无差别。”唐宁远拧眉道。然后生怕自己记错,还拿了一个杯子,斟了壶子里的茶。细细品尝子一翻。确实是自己喝过的那泡茶没错。不由得疑惑地看着绿竹。 绿竹微微一笑,又瞅了傅衡一眼。如果她没猜错,这壶茶,应该是傅衡亲手泡的。不过这人还算君子,并没有像唐宁远这样来诱导自己。而唐宁远现在的这表现,只是心存疑惑,想要她解惑而已。 既然要她解释,她便解释一下。道:“水质不好,茶叶也不好。但泡茶的人却是高手。无论是水的沸度,还是泡茶的水温,放茶量,以及泡茶的时间,都掌握得刚刚好,所以喝起来,除了水味没有前三道的梅香、松香和清淳,其余并无差别。可见,这高超的泡茶技艺,可以补先天的不足。” “妙,实在是妙。”唐宁远除了赞赏,再无二话,盯着绿竹上下打量,“绿竹,听你这话的意思,莫非你也是泡茶高手?” 绿竹毫不惊慌,微笑着道:“如果有人在唐公子您耳边不停地背诵泡茶知识,您便一茶不泡也能精于此道。” 傅衡只含笑立在那里,用他漆黑的眼眸静静地凝望着绿竹,一言不发。 绿竹早已习惯了他这深思略带审视的凝望,毫不在意地端起了第五杯茶,品了一口,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抬起头来,望向傅衡:“公子这茶,可是放久了啊。一年半到两年总有了吧?而且公子的屋子春天时有些潮湿,把茶都浸坏了。这茶,汤色沉浊灰暗,闻之有一点微微的陈霉之气,入口味淡,茶香不在。可惜了,本应跟第一、二、三道是一样的好茶叶的。” “说得对,这是去年的雨前茶。”傅衡微一点头,直接承认。 “嘿嘿,你还是赶紧尝下一道吧。”唐宁远眼睛再着下一杯,脸上又露出期待的神色。 看来,下一杯比较有难度了。否则对她的舌头有了一定认知度的唐宁远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绿竹暗忖,教了口,端起了那杯茶,轻轻呷了一口。 她略忖片刻,便歪了歪头,看向唐宁远。 “怎么了?”唐宁远忙问。 “这是原前的老茶叶,再加了梅雪、松雪沏泡。”绿竹道。一看唐宁远眼里闪过一抹失望,她心念一动,又开了一句,“但要说梅、松二雪相混,味道应不那么薄才对。这里边,应该还加了普通的雪,比例应为三均等。” 唐宁远只能叹服:“全都说对了。” “这一道,是宁远的表情提醒的你。”绿竹神色变化,丝毫没有逃脱傅衡的目光,在一旁淡淡提醒了一句。 绿竹看他一眼,略带不满地道:“如果公子觉得这一道茶绿竹作弊了,那就不算好了。” 傅衡盯着她,目光里有一丝恼意:“本公子又不是耍赖之人,是怎样就是怎样。就算你能哄得宁远告诉你答案,那也是你的本事,本公子怎会否认?” 绿竹得胜,满意地收回目光:“那就好。” 忽视傅衡瞬间黑了的脸色,她端起了第七杯茶,尝过之后,诧异地看向傅衡:“公子,您什么时候派人到我们院子去提了井水来泡茶?” 唐宁远一听,指着傅衡道:“表哥,刚才那瓮子里的,就是绿竹她们所住的院子的井水?”说完,飞快地取了两只杯子,将第七杯和第四杯各斟了一些,尝了尝,疑惑地对绿竹道:“这两个院子,如果不拐弯,直直走,相隔并不远,你怎么能尝得出你们院子的井和这院里井水的差别呢?” “虽然是同一个地方,但公子院子里有溪流和小湖。草木也多,水味清冽,不像我们院子的井水。雨水、每日冲地面的水,都往下浸,水质不如公子院子里的好,味道沉郁暗浊,有一种微不可闻的、非常淡的土腥气。” 唐宁远听了她的解释,又重新尝了尝两杯茶,最后挫败地放下杯子。拱了拱手:“甘拜下风。”又道,“七杯了,还剩最后一杯。” 大家的眼睛都盯向了最后一杯。 最后一杯。应该是最难的了。会是什么味儿呢?绿竹好奇地端起茶杯。 看汤色,仍是黄山毛峰的杏黄色,颜色略深。晃眼一看,颜色似乎比顶级毛峰偏黄绿那么一点点。但仔细看去。又怀疑自己刚才是眼花。透亮度也不如刚才所见的那么单纯,明明感觉应该清澈透亮的,却又仿佛蒙上了一层微不可见的、若有若无的薄薄的面纱,让人一眼看不十分真切。 将茶杯端到鼻前闻了闻,茶香极浓,清高持久,并没有别的异味,应该是顶级毛峰才对。但绿竹总感觉有那么一丝不对劲。按理说。这茶色比别的颜色略深,那应该是放多了茶叶的缘故。所以也才有这么浓的茶香。但清高度与持久度却又跟全用顶级毛峰泡出来的略薄那么一丁点儿。联想到刚才所看到的那一抹黄绿,她心里便有了底。 吸入一口,含在嘴里,细细品啜,鲜醇的味道从舌根到舌尖逐渐弥漫开来,仿佛刚着墨的一幅水墨画,任由浓淡墨汁在纸上慢慢的浸染开来,口腔里充满了顶级毛峰那神特有的香气。这种香气,犹如春天里百草萌生,露珠在叶片上打着滚儿,然后在和煦的阳光下慢慢升腾,变成雾气,弥散在口腔这方寸之间,舌尖上便有了植物蓬勃生长的清新淳灵的气息。 这气息里,有着茶叶这种芳香植物所特有的清新味道,还有怒放的梅,不畏冰雪的松,覆盖在它们上面的晶莹洁白的雪,还有……夏天荷叶上犹如顽皮孩子撒娇一般的不断随风滚动的露珠,沾着一抹荷香,有着其他水质所未有的洁净与清灵。 一抹会心的微笑从绿竹的嘴角荡漾开来。 不管是否能拿到赏银,今天这一场品鉴,她收获颇丰。拥有一条品尝百味的舌头,这世上还有比品尝到这种美妙滋味更好的事吗?还有什么比将这世间极至的美味放到你舌尖上来品尝,让你的味蕾来一次艳遇更让人感动的事吗? 屋子里寂然无声。本来大家见绿竹吸了一口茶汤之后,闭上了眼睛,大家便自然地摒住了呼吸,生怕惊扰了她轻柔的梦。然而看到这一抹微笑,这一抹如水波一般从雪白肌肤上荡漾开来、如春天里百花盛开似的娇艳而美丽的微笑,大家俱都呆住了。 比绿竹美丽的女子不知凡几,她们的笑容比这笑容更为动人的也不知凡几,但傅衡觉得,没有哪一个微笑能如此的打动他,拔动他的心弦。这是灵山会上,佛祖拈起一朵金婆罗花,意态安详,却一句话也不说。大家都不明白他的意思,面面相觑,唯有摩诃迦叶破颜轻轻一笑。佛祖当即宣布把平素所用的金缕袈裟和钵盂授与迦叶。这是“拈花一笑”的境界。 佛祖所传的是一种至为详和、宁静、安闲、美妙的心境,这种心境纯净无染、淡然豁达、无欲无贪、无拘无束、坦然自得、不着形迹、超脱一切、不可动摇、与世长存,只能感悟和领会,不能用言语表达。迦叶的微微一笑,正是因为他领悟到了这种境界。 而现在,绿竹这微微一笑,傅衡便觉无需再用任何言语,他已感觉到了绿竹舌尖上所感受到的美妙滋味,他已感受到了绿竹心间所蕴藏的无比的感动,他们心意相通,他们无需赘述。他们只要轻轻拈花,便能微微一笑。他只觉得这天地之间,不需再有其他,有他,还有她,便是圆满。 绿竹可不知道傅衡在想什么,她缓缓睁开眼睛,道:“用的是黄山毛峰,只是顶级茶叶里还掺杂了一点点原料较老的茶。至于水,除了松雪、梅雪,还用了夏山荷叶上的露珠,泡茶的应该是公子,手法跟那道老茶叶的十分相似。” 其实在她刚刚微笑的时候,大家便已知道她一定是品出来了。所以听她说出答案,反倒没有了前几道的兴趣和激动劲儿。傅衡只是深深凝望着她,没有说话。而自恃自己的舌头仅仅比表兄稍差一些的唐宁远,早已被打击得没了要跟绿竹相比的**,道:“不用说,想必你也知道,全答对了。” 说完,他走到椅子前坐了下来,让唐安给他斟了最后一道茶,喝了一口,这才又道:“烈威,你去拿六十两银子,奖给绿竹。”又对绿竹道,“因为你原来只喝过黄山毛峰,所以今天就只泡了黄山毛峰。我表哥还有许多好茶,一会儿吃过晚饭,咱们一起泡来喝。像你这样会品茶的人,泡茶的功夫也应该一流才对。到时我指点指点你,学过两道之后,你一定会比我泡得好。” 这说话的态度和话里所透的内容,已跟前几天大不一样。在唐宁远的心里,现在已把绿竹当成朋友,而不是什么下人了。 “多谢唐公子。”绿竹喜道。现在她看唐宁远,怎么看怎么顺眼。还是这位公子好啊,比自家公子可爱多了。对她这叫一个体恤,打赏这叫一个大方! 想到这里,她不由得摸了摸下巴,暗自思忖:要不要答应唐宁远,跟他出山去呢? “六十两?”傅衡被绿竹那喜滋滋的语气给刺激到了,转过身来,瞪着唐宁远,“宁远,你做事怎么这么不知轻重?一个小姑娘,连个自保能力都没有。你赏那么多银子给她,就不怕她被人谋财害命?我看啊,赏她十两银子就行了。她是我的下人,以后有什么用钱处,自有我来处理,用不着你给她打这么重的赏。” 按理说,什么时候给下人打赏,打赏多少钱,都是有一定的常规的,这也是像唐宁远这样的世家公子从小学习的内容。你到人家家里做客,一出手就给下人赏个巨款,不光讨不得好,也非让主人家恨你、讨厌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