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折腾了几多日,林婉儿大概终于死了心。这世间再没有什么比哀莫大於心死,更令人心碎与孤寂的了。她停止了哭泣,放弃了哀求甚或乞求,知道孩子注定是无命来世间走一遭,她开始吃饭了,自己爬起来去梳洗打扮,调换干净的衣服,甚至主动要求我陪她去菜场买菜。 “粑粑,我们去买条鱼买点rou,我们一起做红烧鱼和红烧rou罢。”林婉儿面无表情地说,“吃完饭你陪我上网看看,哪家医院比较好,粑粑。” 这种反应令我恐惧了好几天,我甚至想到的死,想到她会不会突然做出什么破坏性的事情来,比如自残或更为严重的,比如自杀。一想到此,我就浑身有点抽搐,需要深深地呼吸几口气才能缓过来。 自从林婉儿意识到哭泣和哀求都无济于事,那几天她就变得有点神经质了。除了不谈孩子的问题,其他的我都不敢违背她的意思,生怕再刺激到她。晚上睡觉,我总是等她睡着以后才睡去,我总觉得自己一睡着,她就会偷偷地离家出走,干出个什么我意想不到的事情来。 有一回,我突然从疲累沉睡中惊醒,睁眼环顾四周,没有发现她,惊出一身冷汗。爬起来,一边慌乱地开门,一边低声地呼唤,婉儿婉儿。 “嗯。”我冲到门口,借着窗外皎洁的月光,我看见她露出憔悴的脸颊来,“我在这里,在外面吹下新鲜的空气,——粑粑。”——于是我的心宁帖了,像中了邪恶。 林婉儿在她确认怀孕后的第三天把工作辞掉了。那几天,我们唇枪舌战,她又是哭又是闹的,完全没有精力工作。况且以她的心情,和我们目前必须面对的现状,三五天的时间肯定是解决不掉问题的,工作必须得辞掉。 我在基金公司也终于被辞退了,况且我已经厌烦了别人的白眼和冷嘲热讽。这遭遇也好像正是为了我有全部的精力处理怀孕这件事而发生的。我回到北园宿舍里去,思来想去还是打算把这事和梁大生和张谅说说,看看他们能否帮我出出主意。 几年以后,我才意识到当初的自己是多么的愚蠢,问他们有什么用呢,整得这种事好像他们很有经验似的,而且一想到当初他们听到我说出这事以后,他们一脸关怀备至和佯装震惊的样子,我就来气。 “呵呵,小伙子不好好读书,终于搞出人命来了!?”张谅和梁大生两个人不约而同,说出了同样的话,完全是在讥讽我。 “妈的,你们良心被狗啃了?兄弟遇到这种事,你们还要看笑话?”2006年的假期,我横刀立马,橡根棍子一样矗在碎城大学北园115宿舍的水泥地上,抱着胳膊质问张谅和梁大生。 梁大生躺在床上,眼皮上翻,像一只即将昏厥的饿狗,拍着肚皮“哼哼”了两声后,用低沉的声音道,这种事我没经验,你问张谅,她最近和柳柳打得火热,估计有门路。 张谅沉思了一回,缓缓地道,别听这家伙瞎说,我谈恋爱又不是生孩子,有狗屁经验。但据说吕定换了好几个女人了,听说还搞出过“人命”,后来都找医院做掉了,他可比你有经验多了。你回头打电话问他,他肯定有门路。 吕定在外招蜂引蝶,我也听说了不少,只不过从没向他求证过。这事没法说,就像你吃喝嫖赌一样,你不可能追着别人问,有没有干过这样的事情。但没得犹豫的时间了,回头赶紧给吕定打电话,旁敲侧击问他关于这方面的事情。不说便罢,一说他就和我急了。 “谁说的我有很多女人?我清清白白一个人,有女人是真的,但谁没有过一两次风流债?”吕定在电话那边悠悠扬扬地说,末了,他低声道,“李絮我跟你说实话,我现在并不在老家,我和我女人就在碎城呢,放假时候我跟他们说的回老家是忽悠他们的,我有那么傻逼嘛。” 竟然还有这事,当初放暑假,我们都以为他回老家了,谁想到他竟然躲藏在碎城。闲扯了一会,他问我找他什么事,我一时间实在不知道该怎么说,只好顾左右而言他。 你怎么回事啊李絮,吕定显然急了,快说快说,你平时不这样的,别整得跟个姑娘似的。 我被吕定一通臭骂,精神顿时爽快了许多,顿了顿底气,说,你知道碎城哪家医院做人流手术比较靠谱么? 电话那头突然传出大笑声,震得我虎骨剧痛,“怎么?你也搞出人命来了?”吕定这话里好像还有话。 不是你也造了孽罢。我赶紧追问,犹如狗仔觅食。 “别瞎扯了,我怎么会?”吕定瞬间予以否认,立即转移话题,“不过你如果要做人流的话,我倒是能给你介绍个物美价廉,又安全可靠的医院去。”然后停顿了一下,“我有个大表姐,正好在碎城医科大二附院妇产科做护士长,我回头帮你问问怎么搞?” 离北园不远处有个研究计划生育的地方,唤作碎城计生研究所。发生怀孕这事以前,我常在周末时间,带着林婉儿一起步行或骑车到碎城三里庵的国购广场去逛街,而每次我们都会打那里经过。 有一回,我们俩一起骑车从国购广场返回清泉湾去,路过研究所。林婉儿摇着我的胳膊,指着那所有点神秘的研究所,不怀好意地问我,“粑粑,你说计划生育有什么好研究的啊?”然后,在我背后吃吃地笑。
我当时也乐了,回她说,那是研究人的地方,每一个成功制造出来的人,都会在那里被人道毁灭,或者成功保命。 我想是不是当初我嘴巴太贱,所以终于遭了报应,现在我们和计生所终于牵上线了。确定流掉这个孩子以后,我带林婉儿去了碎城计生研究所。吕定当初介绍的二附院,位于这城市遥远的西南之角,盘算了一下时间成本,果断放弃。 我们是上午去的,天气很热,我给林婉儿撑着伞,牵着她一前一后出了五里巷,在殡仪馆站台下打了辆车,直奔计生所。虽然去的时间较早,但计生所里的人,仍旧很多,做人流的更多。这地方从来不缺客户。 安抚林婉儿在休息区等待,我去办理手续。排队、咨询、挂号、办卡、交费,这个过程很快,但等待手术的时间却漫长而无聊。卡里充了五百进去,我听说做人流几百块就能搞定;身上还有五百,是张谅和梁大生给我凑的,以防万一。林婉儿的小金库里的两千元,我是没动的,也没法开口动那些钱。吕定说一个回合下来,一千块以下就足矣,看来这货确实有经验。 等待,是一件极为恶心的事情。所有的流程都显得漫长而令人厌烦,领了号码牌走到医生门诊室外等候,一直等了二十分钟。排在前面的是一个外地女人,人长得很精致,浓妆艳抹,烈焰红唇,是做小三的上好料子。 门虚掩着,里面的谈话,听得一清二楚。林婉儿脸色蜡黄,没有一点儿精神,靠在我肩上不说一句话。我也没有话,完全不知道说什么,只能紧紧抓住她的手。 我听见屋里的女人向医生坦白说,她是从外地赶来的,这是第三次做人流了。前两次是在当地做的,但术后妇科病严重,就不远百里特意到省会医院来做这个。 老医生赶紧谆谆教导,说,闺女啊可不能拿自己的身子开玩笑,别仗着自己年轻身子硬朗,那个事特别要注意别再轻易怀上了,再流的话以后生孩子都会出问题的。 外地女人道,“没事,我身体好呢,我男朋友不喜欢戴套,所以每次他都忍不住,就弄进来了,我以前都是事后吃药,但听说吃多了那玩意,比人流的副作用还大,所以就吃得少了。”会诊室里传来外地女人“咯咯”的笑声,像一只成功下蛋而报告胜利的母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