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
豆蔻是在结婚的前一晚逃走的。她有个比她大七岁的哥哥,贫穷毁灭了他对一个老婆的奢望,一双父母幻想一个孙子的期盼,长久地得不到实现,绝望加速了他们的老去,但是希望之火很快燃烧起来,豆蔻在命运的安排下开始站上人生的巅峰。 这个十七岁的小姑娘,有一天从田里回来,爹妈把她喊到屋里,恭敬地对她作了一个揖,唬得小姑娘不知所措,顿时大哭起来。mama也突然眼泪横流,拉着豆蔻的手,一把鼻涕一把泪,默默地看着她,直到眼泪止住,叹了一口气,问豆蔻: 豆蔻,你跟妈说,你希望你大哥娶个媳妇回家来不? 豆蔻自然希望大哥有个媳妇,给爹妈生个孙子,一手涂抹着眼睛,一手给mama擦去眼泪,点了点头。 mama说,但如今家里一年到头在田里也刨不出几个钱来,到哪里去找一个愿意嫁到我们家的闺女呢。你看你爹,五十岁不到的人,看起来都像是六十岁的老头子了。 豆蔻问,娘,那你说咋办?要不我去城市打工吧,给大哥挣钱娶媳妇。 mama说,这有什么用?就是加上你挣的钱,我们全家一起挣个十年,攒够给你大哥娶媳妇的钱,他都三十多岁了,更找不到媳妇了。 豆蔻说,娘,那你和爹怎么打算? mama紧紧地攥住豆蔻的手,哆嗦着嘴唇,说,闺女,我和你爹商量了一下,不如你就委屈一下,给你哥哥换个亲吧…… 半个月后,豆蔻在一个大婚前的深夜,踏上了逃婚之旅。十七岁的小姑娘,直到逃跑之前的几个小时才知道,即将和自己结婚的人,原来是个智障,而她未来的嫂子,据说是个貌美如花的女人。 豆蔻读过几年书,原本想换亲为了自己哥哥,倒也不枉做兄妹一场,没想到要嫁的人是个傻瓜。结婚前,父母以路途遥远,屡次劝说豆蔻放弃和男方见面的说辞,不过是为了稳住她的幌子。 结婚前夜,老两口合计了一下,决定还是把真相告诉孩子。他们设想了所有的可能,比如豆蔻知道了真相后,会大哭大闹,或者寻死觅活之类,还专门安排了八大姑七大姨盯梢。事已至此,想来豆蔻应该不会再做出什么举动了,但就是没想到小豆蔻暗自揣度了一场逃婚的阴谋。 第二天就要嫁人了,豆蔻沐浴洗漱完毕,等到一众爹妈的心腹亲戚都沉沉睡去,她简单拿了几件衣服,身上揣着男方送来的些许礼金,翻过破败的木质楼房的二楼窗户,跳到午后的草垛上,一路向西开始了此生最为轰轰烈烈的逃婚之路。 上路后,豆蔻一刻不停息,劲走疾跑,直到累得前心不贴后背。湿冷的月光下,豆蔻全然忘记了害怕和恐惧,昂然怒奔。本来的出逃方向是投奔远方亲戚,后来觉得到亲戚家也不是安全的,保不准他们把自己的行踪通知爹妈,再想有翻身机会就势必登天了。 思虑至此,当务之急是逃出村子逃出县逃到市区里去,反正不能呆在原地等着被捉住像罪犯一样抓回去。再这样,就只有认命了。她一边奔逃一边叹息自己的命,忍不住低声啜泣。深夜的寒风打在脸上,像利刃一样切割着龟裂的皮rou。 只有十七岁的胖姑娘豆蔻,一边忍着如刀的风,一边瑟缩着双手,背井离乡,从一个湿漉漉的桥洞下面爬出来,回望自己留下的一串串快被风雪掩埋的脚印,泪如雨下。那夜,豆蔻的家乡小山村里下了一场漂亮的桃花雪,冰冻的土地开始复苏,松软的草芽急匆匆地打从地下爬出来,伸开臂膀拥抱这翠绿色的世界。 寒风萧萧,飞雪飘零,长路漫漫,哭泣而行,回首雪中泪。想着爹妈养自己到大,本想着将来嫁个好人家孝敬他们,不想发生这种事情。更令她难过和悲愤的事情是,爹妈竟然欺骗自己,为了大哥,宁愿将自己推到火坑里也毫不心软。 爹妈能狠下心来,这样对待自己,怕已不念父母儿女之情了。他们念的只不过是和儿子的情分,和自己已经没有了。自己不过十七岁,远没有嫁人的念想,为了哥哥换亲也就罢了,不想却是嫁给一个白痴这样的现实。想着生活了十七年的地方,一下子从眼前消失;所谓亲情,一下子消失殆尽,眼泪又不争气的流下来了。 真是越想越悲,眼泪止不住纷纷滑落,抽泣变成嚎啕。也不跑了,坐在地下抹着眼泪大哭。一瞬间,心头所有的不堪和怨恨,心疼和悲哀,苦楚和心酸都一股脑儿打心底奔流而出,直到哭得嗓子火辣辣的难受,喊不出声音。 不止何地何时,她止住悲伤,抬头望望天,灰色的天和白色的雪,以及黑色的树,离天亮还早。她心里估计时间应该有凌晨两点了,但不知道自己身在何方。大方向是知道的,逃往市里,现在村子已经被自己远远地甩在了身后,县城也许就在眼前。
雪渐止,豆蔻摸着黑在一条无水,只附着着一层薄薄的雪花的小水渠旁边停下来,直挺挺的在背风处躺下。在激动和劳顿的胁迫与摧残之下,累得满身大汗的她并不觉得冷,反而热得全身汗津津的潮湿。等到所有狂热都散去之后,寂静和寒风重新卷入她的身体内,她开始瑟瑟发抖,无处安放手脚。 在极度寒冷之下,豆蔻又经过几个小时的逃亡,在清晨时分终于抵达县城。新年的余热还没散去,县城洋溢着快活的氛围。只有她这个异乡人,蹒跚在县城街头无路可走。身上的棉衣已经卸去温度,冰冷刺骨。 到一家服装店花最少的钱,买了一身可以抵御寒冷的衣服,丢掉了昨夜身上的新衣服。她在恍惚和疲累中,登上了一辆莫名其妙的长途汽车,开始奔赴一个莫名其妙的城市——所谓碎城。 “到站了胖妮,该下车了。” 司机喊了两遍,她才从沉睡中醒来。打开眼,满目钢筋混凝土,汽车多如牛毛,太阳已经挂在天上。碎城像个怪胎一样横陈在眼前,让她不知所措。穿过几条人流如织的公路,豆蔻在一个名为金大塘的公交站牌停了下来。她驻足站台之下,举目无亲,放目无友,心里无所可依的孤独感,顿时冲得她的眼泪汩汩的流了下来。 小时候天天与田地、树木、草地为伍,如今满目奇形怪状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眼前,她有点无所适从,但饥肠辘辘的感觉提醒自己,她已经差不多有半天没有吃饭了。碎城的盒饭小摊遍地可见,花上五六块钱即可喂饱肚子,她买了一盒快餐,风卷残云像八辈子没吃过饭一样,瞬间消灭殆尽。 豆蔻漫无目的地走碎城的一环线上,四处游荡,像只无家可归的流浪猫,从城东走到城北,在城北的火车站广场处停了下来。初春的日子,阳光过了中午就开始转暗,刺骨的寒气和无家可回的现实,成了豆蔻记忆中对碎城最深最悲惨的印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