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0
在与武荧荧初次通话不久以后,我带石楠楠回旧城,短暂地借宿在帽子家。闲谈忽然聊到武荧荧,想起曾和武荧荧说到的她和帽子的事情,我郑重其事地问帽子:你是否还有可能和武荧荧在一起。 现在看来,这个愚蠢的问题必然是得不到任何答案的,作为一个局外人,我谁也帮不了,就如同当初他们谁也帮不了我和陈思琪。良久以后,帽子装模作样地点燃一根烟,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地道,“喜欢是一回事,在一起是另外一回事,没法衡量的”。末了,他眼露凶光,像是愤怒,咬牙切齿地说,“妈的,谁能爱谁一辈子?” “就像你,你能爱上陈思琪一辈子么?”帽子像是质问我,“不会的,人都会成长的。有的人成长的快,有的人成长得慢,就像你。” 帽子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照片,“你仔细看看,那里面有陈思琪,人家现在孩子都生出来了,你相信么?” 我站起来,擦了擦模糊的眼镜,走到帽子指着的墙根前,默默看着一张已经发黄的合影,那是2004年旧城高中毕业那年的一张照片。那时候,陈思琪和武荧荧都年华嫣然,青春满泻,而转眼间五年、十年就过去了。 你还记得2004年十月,你屁颠屁颠地到废城,痛苦得跟狗一样离开废城的样子么?——帽子冷静如冰的话语,瞬间勾起我的记忆。 “我自然记得。”帽子的一块砖头,将我砸回了当年,血淋淋撕开了我的伤口。但好在被时间所磨损的记忆,终究斑驳陆离地沉睡在过去的时光里,偶尔拾起的话题,未免不可以作为一场青春的狂欢。 “那就好,很多事过去了就过去了。”帽子淡然地说,他突然正经起来的表情和态度,像极了一位修女在做一场告别仪式的祈祷。 帽子的陈述使我突然如醍醐灌顶,清晰地记起那个遥远的2004年,十月秋风吹起的季节,我和陈思琪一场空前绝伦的分手仪式。多年以后,在渐行渐远的记忆里,在我走过的无数个大大小小的城市后,关于废城的记忆,关于一个名不转经转的三流城市,它就像一个胎记一样跟随我高低起伏,与我的身体一起腐烂。 此事至今忘犹不及,反而历久弥新。天下最残忍的事件莫过于,别人将一件完美无瑕的物件打碎给你看,而且还逼你傻逼一样地强颜欢笑。2004年十月在废城,那场与陈思琪支离破碎的分手告别,是我这辈子前二十多年的生活中,历经过的最狗血的段子。段子之狗血程度可以媲美那些令人作呕的滥情小说,丑陋而卑劣。 鲁迅说,我的孩子们,什么是悲剧?悲剧就是把个完好的瓶子打碎给你看。我没这么好的命运,我就是瓶子,直接被陈思琪扬手砸碎在阴冷的石面上,连玻璃渣皆成一吹即化的粉末。即使后来的两年中,她又莫名其妙地出现在我眼前,全部都成了粉墨登场。 这事特别cao蛋,你不能想象一个女人躺在你怀里嘴里说着爱你,爬起来就要跟你说拜拜,是怎么感觉。天下我就没见过这么cao蛋的事情。这么cao蛋的事情我根本没见过,却让我全都经历了。 帽子说女人是最绝情的动物,翻脸不认人。打从陈思琪开始,我就彻彻底底地见识了女人。去废城见陈思琪是临时的决定,当时人穷貌丑,连一件像样的衣装都没有。外套穿的是梁大生的,背包是吕定的,皮鞋是张谅的,整个一合资产品。 抵达废城,帽子出城迎接,当夜借宿帽子宿舍。次日和陈思琪到废城市区走马观花一整天,下午舟车劳顿累到虚脱。晚间饭罢,帽子说你们到校园里走走逛逛罢,我要回宿舍写加入学生会申请书啦。 陈思琪说,我们一起到cao场上走走罢。然后手拉手到cao场上没有目的的瞎走,走到腿软骨散。实在走不动了,在一个篮球架盘旁边坐了下来。 九月鹰飞,暖秋即过,初入十月,入夜四周渐冷。陈思琪身单衣薄,抱着双臂端坐在篮球架旁,像一只受伤的雀。我打算剥了外套给她披上。 “不用,我不冷。”她冷漠地说。接着气氛就不对了,虽然近在眼前,却仿佛一下气有千里之远。短暂的沉默之后,她开口和我讨论分手的问题,像极了国家之间最后的通牒、这事现在想来,依旧还是cao蛋。想起白天两人双双在废城市区玩戏的场景,我就郁闷与愤怒丛生,不知道这感情怎么发展到这地步了。 我立马火了,我说你他妈的有病是罢?我逃课大老远来看你,你白天和我玩似地逛一天,晚上什么都不说就他妈和我谈分手?你是不是有病?你说,你给老子说清楚。第一次大骂陈思琪,第一次为一个女人歇斯底里,一个男的为一个女人该做的,少年郎我都做了。 在cao场上转圈的时候,我手里还提着的上午她给我买的一件衣服,我看也没看直接扔出去了。她也开始哭,不说话,还跑过去把我扔出去的衣服捡回来。双手提到我面前,说你拿着。 我不接,她就那么站着提着,双眼哭得跟泪人似的。我只好接住,接着就心疼了郁闷了无力了抓狂了。 我换了口气对她说,不分可以不?就算分,你总得有个理由,你不能大白天的在我面前一切都好好的,转眼就背后捅我一刀,游戏不带这么玩的。 2004年的乖乖女陈思琪仍旧是哭,我开始不知所措,对她对自己都不知所措。感觉世界突然就乱了,理不清头绪,找不到到底我们哪里出了问题。没有理由就是没有理由,这就是理由。 我开始和她谈人生谈理想,现在想来这事太cao蛋,当年自己也是初出茅庐,实在不知道哪来的勇气,会想到用这一招。窃以为在这时候能顶个鸟还用,不料鸟都不理我。 回顾起来这是我第二次和陈思琪谈人生谈理想。第一次是在高考前几个月,有一天突然和我说她不想读书了,讨厌参加考试,心慌头晕闷得慌。先是帽子和武荧荧连翻沟通,不顶用。接着是颍君,颍君年龄比我们几个都大,见识要广一些,他单独和陈思琪瞎逼逼了一个上午,也不顶用,甚至加剧了陈思琪少有的烦躁。 后来就只能我自己上了。先是摆事实讲道理,然后大谈人生理想,展望美好未来,一个下午不到,陈思琪笑脸再现,思想打通,还归正常状态。所谓通者不痛通者不痛,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高考焦虑症。 十月的孤灯下,我跟陈思琪晓之以情动之以理,瞎比比一通谈所谓人生所谓理想,后来越说越没劲,连我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的话了。她流着清冷的泪,迎着cao场上的寒光,滴滴晶莹剔透。擦了一把眼泪,吐着依稀可见的空气,几乎是一个字一个字的吐出来:还是分手罢。 看来陈思琪是铁了心,这纯粹是有预谋的,我们的恋情要彻底告吹。没啥可说的了,心里刀割一样的疼。然后围着cao场一圈一圈没有时间限制的跑,然后对着天空喊叫,像只受伤的狗。她大概怕我出事,一边跟着跑一边哭着说,李絮你别这样,都是我不好,你不要吓我。然后坐在地上大哭。
多年以后,我终于理清了一点头绪,她只是寂寞了。当年陈思琪宿舍里有五个女人,除了我一个离她千里之外,其他所有女人都在本校找了一个姘头,呼前呼后好不快活。 吕定说,女人嘛,都是感性的动物,换句话说是感官的动物。情感和身体的寂寞是女人最难抵御的刀枪,何况是两把锐利的武器。好比一个处女,你想和她发生第一次关系,绝对势比登天。换是个御女的话,她则非常乐意和你嗨咻。处女不知其中味,所以拒绝;御女不同,所以她会主动索取。 也许陈思琪需要的只是一个可以在跟前,对她知冷知热的人。谈判结束,已无讨论的余地。我送陈思琪回宿舍,然后自己哆哆嗦嗦返回到帽子宿舍。 帽子说,你们俩到底是怎么回事?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 我说,我他妈的怎么知道是怎么回事。 帽子打了个少有的唉声,说,你们的事,你们自己处理罢,我不知道该说什么啦,我就要进入学生会啦。 离开废城火车站的时候,一抹口袋身无分文,连一毛钱都没有了。这才想起来,昨天陈思琪逃课和我一起,到废城市区兜了几圈,又是买衣服又是买玫瑰花的,全都浪费光了。 我面露微恙,不知怎样说话。倒是帽子看出了端倪,说没钱了罢?然后从口袋里摸出二十元钱塞给我,说,忘了她回去罢,从头开始。 一夜无话,次日买了票,我决定赶紧逃走,离开这个cao蛋的地方。碎城在废城的西南方向,一上火车方向就乱了,不知道火车是往哪个方向开,反正就是感觉不对头。说没哭是假的,那次从废城回来,少年郎李絮在火车上一路走一路哭,哭得昏天暗地,像死了爹妈一样悲伤。就算是爹妈没了,我估计自己也不会像那次一样,悲伤得眼泪如泉涌无法消止。 在这场失魂落魄的分手仪式中,年轻的陈思琪最后所能留给我的,唯一弥足珍贵又残忍不堪的记忆,除了一件后来被我扔掉的衣服,还有一瓶她折给我的幸运星。成百个五彩缤纷的幸运星被陈思琪规整地装在玻璃瓶里,一张折叠有序的纸条稳妥地躺在幸运星之上,在那个花花绿绿的世界里随意飘荡。 沉睡多年的玻璃瓶以及幸运星,如今仍旧存在我的记忆里和那些本该卖萌的青春里。多年后,我以审视的心情,翻开这个玻璃瓶静静地观摩,并仔细地数了数那瓶幸运星,一共是520个。 有人说,“520”其实代表的是“我爱你”,但我想这种看法未免太过于一厢情愿了,也许是她没有折完呢?其实都说不定。但那张已经发黄的纸片上,陈思琪留下的墨宝一般的笔迹,我却记得一清二楚,且永不遗忘:“忘了我罢。” 北岛在《波兰来客》里曾如是说:那时我们有梦,关于文学,关于爱情,关于穿越世界的旅行,如今我们深夜饮酒,杯子碰到一起,都是梦破碎的声音。 在风中,在废城的记忆里,陈思琪梦呓一般的笔墨痕迹,如磐石一般,镌刻在我的心头,挥之不去。我那侥幸一般,暗自揣测支离破碎的小心情,从2004年的十月开始,就终于看清这一切,与陈思琪从此永无重圆的机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