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隐山爵
朝霞流散,天色由瑰丽的粉紫转为碧蓝。黑水母群缓缓飞跃翠绿群山,下方延绵起伏的茂密树林仿佛无边无际,不时看到散落其中的大小湖泊倒映蓝天。 渐渐,绿色之中拔起一座巍峨高峰,植被无法占领,悻悻停在半山。上部岩石仿佛大刀阔斧地削过,粗犷雄奇。山巅覆盖千年积雪,晶莹耀眼。 黑水母缓缓飞临山岩中开凿的宫殿。依山而建的白石建筑群宏伟壮阔,无论看多少次,仍如初见时震撼人心。 烛微宫建于第八王朝,恢弘的规模与精美的细节,不同于须臾任何建筑。实际上,第八王朝的建筑、雕塑、绘画、各种王家艺术品……和历代存留的文物天差地别。隐山爵说,这种风格叫哥特。建立第八王朝的大帝,对此深有研究,应该是个山民。 协助雅皇夺取王位之后,隐山爵只要了这座山城和宫殿,为它改名“烛微”,意思是洞察细微之处。他对烛微宫情有独钟,在宫中种满心爱的血玫瑰,赐予它们永不凋零的奇迹。巨大而整洁的白石之间,红花似火,绿叶常新,如同时间静止一般,保持盛放之姿。和隐山爵一样。 据说他有过欢乐的日子,那时烛微宫充满活力。但沉砂和冰秀没见过。他们成为猎影人时,爵爷沉默得让人脊背发毛。他可以好几天不说一句话,静坐在广场般宽阔的空中露台,倚靠阑干,俯瞰连绵百里的山与树,远眺无边无际的蓝天。 每当这种时候,生活在隐山城的猎影人们忍不住庆幸,他们没有得到永生。 须臾最长寿的人,苍花寺的珠白大祭司,直言不讳说:我早已不数自己的岁数,也早已不能爱上任何人、对任何事情产生兴趣。没有人和我拥有共同的回忆。我那些惊涛骇浪的经历,我最深的快乐、辛酸,人们听了瞪大眼,无法想象,更不可能感同身受。每个爱上我的人,都想和我展望未来。他们不明白:未来对我来说太短暂了。六十年?七十年?一百年?他们终将变成我漫长回忆中的浮光掠影。那时候,我念念不忘地唠叨从前,才是对他们最大的爱。 隐山爵还没有在须臾生活太久,已经见识了无法终结的寂寞。 猎影人们挺好奇,他和过去那个快乐的他,到底差了什么。 跟在隐山爵身边最久的猎影人说:“我猜,是差了一个人。曾经应该有一个人,让他庆幸永生、以为得到了永恒快乐。那个人不在,他才感受到孤独的可怖。”那个人是谁?去哪里了呢?“我不知道。”猎影人说,“我猜——她从须臾、从每个人的记忆里消失了,就像从未存在过。只有爵爷一个人记得。” 隐山爵总是在烛微宫闲晃,很少离开,好像对须臾的其他地方都失去了兴趣。或许会效仿苍花寺的珠白,她也是在隐居中度过了三千年。猎影人们不禁唏嘘:山民离开他们的世界,在须臾永生。可永生是什么?也许是一种惩罚。 黑水母降落在露台,沉入石块里。沉砂和冰秀走了几步,忽然发现玫瑰花坛旁边坐着一个人,丝质青色长袍,衬托白皙忧郁的脸。 “爵爷!”冰秀欢快地跑过去,无视隐山爵萧索的神情,叽叽咯咯地问:“你什么时候回来?和珠白的会谈顺利吗?昨晚山门星出现!你看见了吗?珠白有没有趁此机会回到山上去?” 隐山爵笑了一下,温和地问:“你们从哪儿回来?” “东南边的小地方,黄昏镇。”沉砂有条不紊地报告:“那里出现一个山民。” “啊!”隐山爵微微吃惊,但也没有太大兴趣。“黄昏镇,我去过那地方,很多年前的事。” 冰秀用力点头,叽叽喳喳地说:“还有更碰巧的!她就在项好心家里。她受了伤,引来飞童。项好心剪断玫瑰花——刚好我和沉砂听见玫瑰嘶鸣,赶过去一看,她的伤太重了,遍地都是流散的灵气。她受伤的河边,灵气快把整条河染成幽蓝,像银河一样闪光。她自己却看不到,还若无其事到处走。不过没什么可担心的——我清理了整条河。飞童不会发现她。” 她难得见一次隐山爵,说起来没完没了。沉砂不得不打断她的话,挑重点说:“爵爷昨天不在城内,我们不敢贸然带她来。那女人不是普通的山民,有自愈伤口的能力。万一珠白将她当作猎影人,找爵爷的麻烦,不知道会惹出什么事。我看她复原也就是一两天,就留她在项好心家里。” 听说那女山民有自愈的能力,隐山爵抬起眼问:“伤口是哪种印记?” 冰秀从口袋里摸出一枚银币,指着花纹说:“就是这种。”叶子钱是须臾最常用的两种货币之一,背面图案是一条弯曲成圆的常春藤。 隐山爵接过银币,嚯的站起来。“沉砂,给我看她的样子。” 沉砂从没见过他激动,怔了一下,双目放出白亮的光。他见过的所有人物景象,都能在白光中凝聚成型。只要他的眼睛看过,哪怕并不记得细节,也能分毫无误地呈现。 这一刻光芒盘旋,自下而上构成她的长裙、衣带、长发、脸……隐山爵只看了一眼,就从露台上消失不见。 “爵爷?”冰秀喊了一声,东张西望,“急匆匆地去哪儿了?” 沉砂凝目注视白光中的女人,眼睛一眨,她就消散。这个女人自称烛微。难道她真的与烛微宫有关? * 黄昏镇的那丛玫瑰花微笑似的摇摆。
项好心捧着信,和大头站在一起发呆。没有风,玫瑰却沙沙作响。好心呆呆地转头去看,倒吸一口冷气: 站在玫瑰丛前的,是隐山爵本人。 多年不见,他的容貌依旧如昨。好心记忆中,他脸上有疲惫的哀伤,此刻却被一股急迫取代。“她呢?”隐山爵急促地问,“她在哪儿?” 他没说问的是谁,好心却知道答案。多少年来,他从未屈尊光临。山门长明的第二天,他就来了。 好心无言地递给他那张纸。 隐山爵一把夺过去,一目十行看完了寻玉的请假信,脸色煞白。“什么时候走的?” 大头连连晃动大脑袋:“不知道。我和娘打扫完院子,还看见他们在说话。两人说得很认真,我们不想打扰。再说我和娘太累,就去休息了一会儿。后来听见没动静,以为他俩去衙门登记呢——我还特意去找了一遍,人人都说没看见。回来才发现那封信。” 隐山爵面色沉重,低声问:“她的伤,有多重?好了吗?” 好心讷讷地说:“我也说不清楚。反正她腰上有个挺大的绿纹身。昨晚那个猎影人帮她治疗,说是挺严重。不知道现在好了没。对对,就是他!”她指着突然出现在隐山爵身后的沉砂。 “爵爷?是不是哪里不对?”沉砂一边问,一边环顾小院,狠狠皱眉,“怎么会这样?灵气四处弥漫!那女人呢?” 冰秀气得跺脚:“这人是怎么回事?!猎影人说了不要乱走,谁会发神经唱反调?这下可好,过一会儿又要引来飞童。” 隐山爵跃上矮墙,目光追着地面上闪闪发亮、宛如涓涓细流的灵气——它曲折飘荡,指向河边,在河岸聚了一团,又漂浮在水面,顺流而下。“你们两个,在飞童发现之前消除灵气。”他对冰秀和沉砂说完,跳到矮墙另一边。 冰秀急问:“爵爷,你去哪儿?” 隐山爵的戒指中,飞出一片片血红花瓣,聚为一只硕大朱鹭。他踏上鸟背,目光始终没有离开河岸。 “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