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谜一般的真相
苦难与非凡的际遇是人生最好的老师,经历过昨晚的生死大劫和方才的惊魂一瞬之后,朱祁岳心理上的稚气脱去了一分,而焦躁不安的情绪也在此刻渐渐散去。 抬眼四顾,已不见红蓼的踪影,太皇太后正从内室缓缓走来。 “你来得正好。”太皇太后从容入座,脸上的气色比谈论顺德公主婚事时好了许多。“这个月不必再派人去越王府考察你的学业,皇祖母当面考你。” 若是回到方才一头闯进正殿的那一刻,朱祁岳一定会抢在皇祖母考问前率先发问,急忙道出心中对刺客一案的满腹疑惑。眼下他多了分淡定,有耐心静候皇祖母的下文。 “吕希是个严谨之人,学识渊博,但过于循规蹈矩,难有治国良谋啊!”太皇太后凝神而思,语意却在题外。 “吕先生的解文释义十分精妙,祁岳受益匪浅。至于学以致用嘛,那是祁岳自己的事,别人教不来。” 太皇太后双眼微微一亮,“学以致用?都说观今宜鉴古,你是否从史书上读懂了今日的瓦剌?” 自武师梁岗登门那日起,来自北方的故事便开始陆陆续续传入他耳中,他还对照史籍用心琢磨过千古胡虏之患,故而心中底气十足。 “当年宋与金合攻辽,送走了辽这个恶邻,却迎来了金这个更凶狠的敌人,以致二帝被掳,仓皇南渡。而今我大明若坐视瓦剌吞并鞑靼,日后瓦剌必成大明的心腹巨患,不下于当年金之患!三足鼎立之时,扶弱抑强,方为制衡取胜正道!”朱祁岳从容而对,脸上的神色与成人无异。 太皇太后一震,目露兴奋之色。“小小年纪,有此见识着实不易!” 一年来,太皇太后十余次派人赴越王府考察朱祁岳的学业,朱祁岳左盼右盼,迟迟盼不来皇祖母的点赞,今日忽闻皇祖母夸奖,本该喜形于色才是,可是,他此时心事太重,故而脸上并无一丝喜色。 太皇太后只顾凝思,不曾留意他的表情。“后世的乱象大多可从古人那里找到可资借鉴的先例,可悲的是,后人总是善忘,自作聪明,心存侥幸,以为现今之事与往古会有不同,所以,重蹈覆辙的事比比皆是!就像杜牧所说的那样,‘后人哀之而不鉴之,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抬眼望见朱祁岳茫然的表情,忽然脸色微沉,话锋一转:“你听说过神丛的故事吗?” 朱祁岳飞快地过滤着大脑中的海量信息,他没看《战国策》,但听青松道长讲过应侯范睢的故事。“我大明法度严明,无人可借天子的威势。而今天子尚未亲政,但有皇祖母翼护,国之神器断然不会假手于人!” 太皇太后轻轻摇了摇头,眉头微皱,“范睢有误,神丛之神不是指天子的威势,而是指国之长策!国有大事,若人心散乱,朝中缺乏能让众人服膺的主见,社稷必危!如今皇祖母还可勉为其难,撑些时日,可是,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十年二十年之后天子不是成年了吗,皇祖母何必多此一问?朱祁岳犹犹豫豫不能作答。 “你此刻是否满脑子都是对遇刺一案的疑问?”太皇太后严厉地扫了朱祁岳一眼,沉声道。 朱祁岳心头一惊,脱口道:“孙儿不解,刺客昨晚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 太皇太后闻言再次一震,但此番震惊与前番明显不同,只见她的面色刷地寒了下来,厉声道:“对皇室宗亲,天子可生疑,皇祖母可生疑,但旁人决不可妄加猜疑!即便是皇祖母,若无铁证,也不能胡乱猜疑皇室宗亲里有人作恶,否则,一人生疑,旁人必能揣度出数分,那会地动山摇的!” 朱祁岳头皮一紧,连忙跪伏于地,“孙儿明白,孙儿只是疑心紫禁城里有刺客的同伙。” 太皇太后闻言默然,仿佛此刻的神思正在迷雾中穿行。“起来吧。紫禁城里的事,终须皇帝做主,对禁卫、内侍、宫女,明察暗访都做过了,还能怎样?” 还能怎样?假如昨晚刺客出现的地方是在天子身侧,那么,紫禁城恐怕早被翻了个底朝天,甚至会有无数人头落地!自己虽不愿殃及无辜,但死里逃生一回,被内外臣借题发挥之后,总该给个正经的答复吧? 查出真相,有那么难吗! “孙儿还是不解,刺客为何直奔紫禁城而来?”朱祁岳脸上挂着从未有过的固执,想想在这心机重重的紫禁城内,自己也只能在皇祖母这里使使性子,心中便觉得更加难受。 太皇太后脸上如染寒霜,眼中的寒芒愈来愈炽,雷霆之怒一触即发。
突然,顺德公主、常德公主双双自侧面边现出身来,花容失色地跪伏于地,“请皇祖母息怒,求皇祖母为祁岳做主!” 太皇太后起身叱道:“你们这些孩子······”话说了一半,懊恼地转过身去。 朱祁岳偷偷瞟一眼皇祖母的背影,见她气得不行,心中不忍,低泣道:“孙儿不懂事,请皇祖母息怒,保重身子。” 太皇太后转过身来时,眼中浮着泪光。“皇祖母与别人一样,也在拿你的遭遇做文章,你以为皇祖母心里就好受!这场风波过后,前朝、后宫都会消停数年,别小看这数年,它足够天子成年,也足够你成才!罢了,这番话本不该说给你们这些孩子听,唉······”凄然的神色令她的容颜更显苍老。 “孙儿绝不敢怨皇祖母!”朱祁岳这才意识到昨晚皇祖母“定风波”的豪言寓意深远,自己一时莽撞,竟让身心俱疲的皇祖母又受了一番心灵的煎熬,顿觉自己虽有些小聪明,但终是少不更事。 可是,心中对遇刺一事的疑云如此浓厚,以至于挥之不去,这让他一时之间左右为难。 常德公主犹豫半晌,嗫嚅道:“皇祖母不必生气,祁岳怎会怨皇祖母?只是真相未明,隐患未除,莫说祁岳,就是彤儿也是深感不安呀。” “是啊,蘅儿也有些担心。”顺德公主附和道。 太皇太后面色稍霁,“而今无迹可循,如此一来,在紫禁城内外查案谈何容易?牵一发而动全身啊!皇祖母自有分寸,不用你们多嘴。”突然目光一滞,似陷入了反反复复的摇摆纠结之中。良久后扭头朝门外叫道:“冯铎!” 冯铎应声入内。 “祁岳是习武之人,不可留在这里误了练功,你去密见徐恭,晚膳后着锦衣卫护送祁岳回越王府。” 待冯铎走后,太皇太后望着朱祁岳,神色更显落寞。“还是回到越王府让人省心,回去后,老老实实呆在府中,不必掺乎外面的事!” 带着满腹的遗憾,夹杂着几分愧疚,朱祁岳点了点头。 也好,留在这里等不来真相,只会徒增伤感,既然如此,不如早早归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