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章 心结
在许多许多年后，由于度过了太过漫长的岁月，对于在洪荒中那些光怪陆离的经历，晓拍已经无法回忆起很多事情的具体细节。但总有那么一些让人印象深刻的片段，在时间的打磨下越发清晰。这些片段并不一定多么得新奇、恐怖或令人惊讶，它们之所以让人无法忘怀，要么是触动了内心深处的某根情弦，要么是引发了对于人性本身的认知和反思。 正如眼下生活在有虞氏族的日子。 熊灵的病情看起来还算稳定，络腮胡的小腿也康复得不错，而在这个物资匮乏的蛮荒时代，不用在寒冬冒着生命危险外出捕猎就能享受食物和柴火供应的软禁生活，对于天水部落全体成员来说，简直就是梦中才有的欢乐时光，以至于拉齐长老更加坚定地认为，他的英招大人已经安排好了一切。 除了这段时日以来一直打不起精神的晓拍，所有人似乎都很满意。 而这正是困扰了晓拍的地方。 他们被软禁的地方，位于驺吾的有虞氏族。这个氏族拥有三万人口，无论是在生产力水平、生育水平、教育水平还是其他各方面，全都和洪荒其他同样人口规模的氏族半斤八两------因为没有哈吉的缘故，有些方面甚至还要差一些，但是如果单论精神富足，他们简直要超过二十一世纪的瑞士人。 乐观、好客、爽朗，这就是这些天接触下来，这个氏族的族人给晓拍的全部印象，即便他们的生活状态，并没有比蛮荒时期的其他人们好到哪里去。 负责接待和监管天水众人的，是一位饱经风霜的猎人，叫做郎达。在平均寿命只有五十多岁的蛮荒时期，这个五十岁的老人，已经半个身子埋进泥土里了，在三十多年的捕猎生涯中，他接连失去了自己的左腿和右臂，驺吾的医术保住了他一条命，让他没有因为“外邪入体”（伤口感染）和失血过多而死亡。相对应的，他对萝莉感恩戴德的程度，简直到了狂热的地步。 再比如，有虞氏族按驺吾要求，把氏族原本就很紧张的口粮，分发给不从事捕猎劳作的天水众人。这凭空多出来的一百多张嘴的消耗，让族里许多人都再也吃不饱，甚至要因此而饿肚子，但是据晓拍的观察，竟然没有一个人对此有任何微词。 在这个时代，这是多么不可思议的事情，只要对比一下当初在有熊时因为浪费粮食而差点杀掉自己的络腮胡就知道了。 这原本应该是一个声誉美好，威望崇高的洪荒仁兽的光荣事迹，但问题是，自从上次了解了破屋里的萝莉那诡异到令人脊背发凉的能力，晓拍就再也无法正视郎达那满是皱纹的笑脸了。 谁知道这是不是被修饰过的笑容呢？谁又知道自己的情绪有没有被动过手脚呢？当自己的情绪波动都不能掌控在自己手中时，这是多么悲哀的事情？而面对造成这一切的罪魁祸首，你甚至连选择愤怒的权力都没有。 晓拍并不知道有虞氏族的人们是否知道驺吾的秘密，但在此刻的他眼中，这个祥和的氏族就像是生活在一个巨大泡沫里的幻影。这里的人们对于自己的图腾大妖生活在远离氏族的偏僻破屋中丝毫不感到奇怪，也对破屋里终日残尸遍地臭味弥漫的情况熟视无睹。他们每日平静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平静，但是喜乐。 现在想来，老狐狸会选择有虞氏族作为软禁天水众人的处所，也许是早有考虑的。虽然四周没有物理的樊墙，但是脑中却拷上了情绪的枷锁，这又何尝不是另一种形式的戒备森严呢？ 烦闷之下，无处倾诉的晓拍，跑去找了拉齐长老，为了确保这个老疯子的人生经验能够派上用场，他甚至不得不假借英招的名义，声称自己需要他的帮助。 这也是病急乱投医之下的无奈之举，至少和昏迷的熊灵以及一根筋的络腮胡比起来，拉齐长老更像一个靠谱的商讨对象。 这位老人在听完晓拍的苦恼后，脸上犹如陈年橘皮般的皱纹舒展了一下，摇了摇头。 “我不明白你在担忧什么。” “我在担忧什么？难道你不怕吗？如果我们和外面那些人一样呢？一辈子生活在一个虚幻的泡影里，从此看不到真实？” “什么又是真实呢？”老人的眼睑吃力地抬起，露出略带浑浊的眼睛。 晓拍一时语塞。 “我们都在各自的人生中同时扮演着不同的角色，在你面前，我是英招大人的使者；在族人面前，我是威望最高的拉齐长老；在大妖面前，我是一个上了年纪的贱族蝼蚁。如果一个人或一件事，能够每次在你面前出现的时候都永远保持同样的样子，那个样子是不是真正的样子，又有什么关系呢？你又怎么确定，自己一定比外面那些人活得更加快乐呢？” 他的眼神平静，完全没有了提到英招时的狂热，反而闪烁着几十年人生积淀下来的智慧之光。 “所以，晓先生啊，如果能被一个谎言骗一辈子，那个谎言，就成了真相本身。如果非要去穷究所谓真正的真实，也许反而是自寻烦恼呢。” 晓拍深深皱起了眉头，他明白了拉齐的意思。 周公恐惧流言日，王莽谦恭未篡时。若是当时身便死，千古忠jian有谁知。 可真的是这样吗？晓拍用手揉了揉脑袋，这种直面内心的探讨，让他的心有些乱。 “你的意思是说，只要没有被戳破的谎言，就是真实。这太荒谬了，那么这世界上还有真实可言吗？按照这样的说法，所有的真实都是谎言，区别只是有的戳破了，有的还没被戳破。而我们所有人，都活在一个又一个的谎言里。” “不，晓先生，老头子我的意思是，只有时间能够区分真实与谎言。不是人类可笑的生活经验，也不是所谓崇高的道德标准。因为这个洪荒是如此广阔，而真正站在我们和这个世界的真实之间的，只有我们狭隘的思维本身。” 老人的眼睑落了下去，把浑浊的眼珠重新又遮去了大半。 “晓先生您是人祖，对于我来说是真相，对于帐篷外的其他人来说就是谎言；英招大人在一百多年前就预言了您的出现，这在现在就是真相，但返回一百多年前就是谎言；但所有的一切在时间面前都会揭下最后的面纱，在那之前，我们只能相信自己所信仰的，等待谜底真正揭晓的那一刻。” 晓拍沉默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有些了解了拉齐对英招狂热的信仰。 “就像你对待英招留下来的旨意一样吗？”晓拍问道，“我这个来自开天辟地之初的人祖，能够庇护你的部族免受覆灭，这到底是你虔诚信仰着的真实，还是尚未被戳破的谎言？” 拉齐的眼睛似睁非睁，仿佛睡着了一般。晓拍等了好久，都没有等到这个问题的答案。 但是这次交流，依然让晓拍的心里也有些触动。 驺吾当然是没有权力随意剥夺别人的情绪的，但是晓拍也没有迂腐到要去和这个萝莉解释什么是天赋人权，只是对自己的情绪被随意剥夺的事实忌惮之下，心中有些郁结而已。 于是，因为这番谈话的原因，当络腮胡出现小腿痊愈后遗症时，心有所触的晓拍，决定还是带他去萝莉那里复查一下。 其实说起来，一开始萝莉就留下了相关的医嘱。 “小腿打断后重接，在断骨的地方会新长出一定量的骨质。也就是说，等断骨痊愈后，你的朋友会发现左右腿不一样长了。”萝莉碧绿的眸子幽幽地在昏暗中闪着光，习惯性地用舌头舔了舔嘴唇，“到时候，我可以帮他把右腿敲断了重新长一次，就可以回到一样的长度了。” “至于酬劳么，”她的小虎牙一张一合，“就用手术时他的美味的痛苦来抵消好了。” 虽然和斟骊交情很好，但晓拍和络腮胡关系却很一般。基于当初差点被他杀掉的原因，晓拍也就不小心忘了告诉他萝莉的这段医嘱。 应该没关系吧。 怀抱熊灵向着破屋出发的晓拍心里想着，反正到了他就知道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