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八九章 沉默
兄妹几人心中都是一惊。 虽然他们已经跟老队长确认过了,政策上说猪和鸡不限量,可以随便养。也在家里反复检查过,没有任何可能被当做资本主义尾巴来批判的东西,他们还是被三不五时就来一次的各种运动弄得心神不宁。 周晚晚太明白这十年间的人和事是有多么的狂热和莫名其妙了,灾难就像一把悬在头上的大刀,随时都可能砍下来。所以她心中一直警惕着,一有风吹草动整个人就紧张起来。 几个哥哥则是完全被弄糊涂了,这场革命来得太过迅猛,他们甚至至今都没太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只知道不定什么时候来一场什么运动,就可能会把他们本来宁静美好的生活彻底掀翻。 而最令人无措的是,他们完全摸不清这其中的规律和准则,好像以前所有熟悉的生活和事物都被摆在一把标尺上,等着被衡量。 对错都掌握在那只拿着标尺的大手里,他们的生活也被人捏在手里,惶惑而迷茫,没有一点自由和余地。 几个人对视一眼,周阳和墩子起身去当街看情况,周晨心疼地把meimei抱在怀里。小家伙刚刚还调皮捣蛋呢,一下就被吓得不敢说话了。 “二哥,我想去看。”逃避解决不了任何问题,如果真有麻烦上门,周晚晚也不会怕。就算是拼尽性命,她也要保护哥哥周全。 当然,能低调平安地渡过这十年是最好的了。所以周晚晚时刻都在提醒自己,谨慎,低调,安全第一。 这次惹上麻烦的是前街赵四奶。 赵四奶早在破四旧的时候就被揪出来过一次了。她竟然私藏了两根银簪子! 赵四奶保媒拉纤做了半辈子,大家都传她手里有金镏子(金戒指)、银镯子,破四旧的时候去她家挖地三尺地翻了一通,却什么都没翻出来。 后来队里的民兵和几个积极分子把她儿子、孙子找去做工作,关了一天,赵老头坐不住了,跑到南山小庙底下挖出了藏在那里的两根银簪子。 赵四奶便成了革命不彻底的落后分子。再加上她那双半大的解放脚(裹脚裹到一半又放开)。她本身就是封建余孽,身上留着封建余毒,从此后就成了大队各种革命活动的反面教材。 儿孙为了不受她连累。早早就跟老两口划清了界限。 二儿子受不了被革命群众隔离孤立的日子,积极揭发母亲曾经在家拜黄大仙儿,烧黄表纸,把赵四奶从一个落后分子直接定性为搞封建迷信的牛鬼蛇神。从此成了各种批斗会的常客。 今天刘二叔揭发的不是赵四奶搞封建迷信,而是她占集体的便宜。在防风林边种白菜。 “你家的菜种在公家的地上,菜长得越大,私心就越大!”刘二叔带着几个民兵把赵四奶赶到屯东头的打谷场上,看人越聚越多。差不多家家都有人来了,开始揭发赵四奶“资产阶级私字当头”的反革命行为。 “那林子边种的白菜有树荫影着(遮挡),也没指望着能长大。就是拿来喂猪……”赵四奶根本就不敢说话,低头弯腰。用标准挨批斗的姿势站着。赵老头嗫嚅着在旁边小声跟刘二叔和周围的人解释。 “那猪是社会主义的猪!你用资本主义的白菜喂我们社会主义的猪,你是何居心?那猪长大了是姓社还是姓资?!你们这是要颠覆人民政权吗?!” 积极分子徐二赖子一脚踹在赵四奶的腿弯儿上,她扑通一声就跪在地上。 赵老头赶紧上去挡在赵四奶面前,“别打,别打!我现在就去把白菜拔了!都拔了!全送队里去!去喂集体的猪!” “拔了那也是资本主义的白菜,我们社会主义的猪不能吃!”徐二赖子梗着脖子激动地喊口号:“私字不倒!江山难保!宁要社会主义的草!不要资本主义的苗!” 所有围观的人都跟着激动地高喊口号。 周晨抱着周晚晚站在离人群很远的大树下,周阳和墩子也沉默地站在他们身边,兄妹几个人都沉默地看着,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更不知道该做点什么。 周阳和墩子脸上有明显的不忍心,周晨却面色平静,平时黑亮的眼睛此刻暗沉沉的看不到底。 周晚晚最心疼周晨。这个孩子太过聪明冷静,心思敏锐通透,又长了一颗善良温柔的心,在这样的年代,又是这样敏感的年纪,他的内心不知道要比别人痛苦迷茫多少倍。 可是,她也无能为力。即使是重新再活一次,周晚晚对这场狂热混乱的红色浪潮依然不知如何应对。 那巨大疯狂的力量如一双掌握着整个世界的大手,它紧紧一拧,所有的人性和社会秩序就都随之扭曲,身在其中的人们无一能够幸免。 即使冷漠如她,也只能选择做一个痛苦的旁观者。更不要说几个还是少年人的哥哥了。 好几次,周晚晚都想把空间的事告诉哥哥们,然后他们躲进空间,不再问外面的混乱癫狂,安静不受任何打扰地过自己的日子。 可是十年以后呢?当一切平息,历史的车轮走上正途,哥哥们却失去了正常生活的机会,那时候的他们该如何自处?就这样剥夺了他们经历多彩人生的可能吗? 周晚晚不能替他们做这样的选择。她的内心除了亲情对任何事都无欲无求,寂静空荡得不起一丝波澜,可是哥哥们不能过跟她一样的人生。 所有的经历都是人生的财富,他们都是聪明向上的人,这些经历必然会让他们的人生更丰富多彩,让他们在以后的生活中更懂得包容、克制、善意和珍惜。 所以周晚晚决定陪伴着哥哥们,保护着哥哥们。她也羡慕着哥哥们,有一颗年少而勇敢的心,这才是生命中最大的财富。 赵大牛也站在人群外。跟几个孩子一起望着狂热的人群。 可是他更痛苦,当看到头发花白的赵老头为了护着赵四奶而被推倒在地时,他痛苦地抱着头蹲在了地上,开始呜呜地痛哭。 周晨抱着周晚晚走开,站得离他远远的。周阳和墩子也护着弟弟meimei走开,任他在那痛哭,根本就不搭理他。要不是他揭发。赵四奶怎么会被打倒变成牛鬼蛇神?害了自己亲爹妈。他还有脸哭?! “资产阶级的私字不倒,资本主义的尾巴不掉!”郑卫东拿着红宝书,衣襟上的钢笔被换成了主席像章。激动地站在当中讲话,“资产阶级的私字是社会主义的祸根!只有把这个资产阶级的私字斗倒,我们社会主义的公字才能树牢!我们才能坚定地走社会主义的道!” “就种了几颗白菜,咋就成了资本主义了?以后不让种白菜了?”路过打谷场的老伍头被小孙子牵着挤进人群。 他吧唧着大烟袋锅子。两只眼睛上各有一只玻璃花(白内障),根本就找不准郑卫东的准确方向。歪着头侧着耳朵等着他的回答。 老伍头双眼几乎什么都看不见十多年了,却种得一手好旱烟,这么多年来他除了种旱烟几乎完全不知道外面的情况,所以也没人会跟他较真。否则。就凭他这个问题,就得给他贴上革命立场不坚定的标签。 “很多社员都有这种思想!你今天占集体一块地种白菜,明天就可能拿集体一把谷子。以后越做越大,就会心里只有你那个小家!没有集体的大家!”郑满仓总算找到了机会。可以借题发挥,把他从报纸上看来的话一套一套地背出来。 “我们要把这种‘小问题’提升到两种思想、两条道路、两条斗争路线上来认识……” “回家吧。”周阳从周晨怀里接过meimei,准备带着弟弟meimei回家。 刚走几步,老队长拿着镰刀急匆匆地走了过来,“敲钟老半天了,咋都不下地?!” 大伙这才发现,太阳都升起来老高了,早过了上工的时间了。大家马上四散开来,回家拿农具上地干活。 批斗会的热闹好看,可是不上地挣工分一家老小吃啥? “韩老倔!你一天就知道撅着屁股在土里刨!全大队就你最不积极!要不是有个刘二帮你主角一样苦逼??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