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黑白相间

    第三局，唐方执黑现行。

    日暮降临，唐柔被牧场的下人接去用晚饭，然而棋局上的两人一点都没有离开的意思，就是要在这局棋上斗个胜负。

    “前辈，最后一把了，胜负由天，还是落子在我呢？”

    唐方闲敲着棋子，对鲁妙子说道。

    “那又如何，胜负什么的，还言之过早，一步一算，尽人事。至于剩下的，交由老天爷吧。”

    鲁妙子淡淡的回应了一句。

    “哦？不知道前辈的一步一算，在第几手？”

    唐方头也不抬，专心的在棋盘上摆弄着自己的布局。

    “老夫不说通晓百艺，也都算是拿得出手，唯独这棋道，确是半路出家，能算到三十手，已经很不错了。”

    鲁妙子回答道，虽说是谦逊，但话语里溢出的骄傲怎么遮盖得住？

    “那前辈可要小心了！”唐方落下一子，露出一个大大的微笑，“晚辈，可是在五十手之后等你。”

    这一子落下，鲁妙子的眉头都皱成一团。开局开始，唐方连边角都不占了，就是和鲁妙子的棋碰撞在一起。

    还在布局阶段，就这样开战，不害怕连中盘都坚持不了吗？

    连下两场，鲁妙子也算将唐方的棋风摸清了个十之八九，不同于现在的棋手喜欢中腹作战，他总是在边角占尽优势，然后携带大势一路往中平推。这种棋风，他当真是闻所未闻。

    要是将现在大部分棋手的中腹作战思想比作江湖侠客间的单打独斗。那唐方，就是那个稳坐军中帐的将军，任你千变万化，打到了手底下的士卒，但还是要面对他无休无止的进攻。

    不过，已经熟悉了你的棋路，现在剑走偏锋，管用吗？

    鲁妙子当即落下一子，坚实自己的布局。

    而唐方，更加的肆无忌惮。就是在边角与鲁妙子开战，你让开我就坐死这片一点都没有运营自己的棋势的意思。

    而且棋风，也是大变，早先的两把。唐方表现出来的敢打敢拼，长于进攻，就像是一位沙场悍将，坐镇大营，指点着千军万马拼杀染血一样。倒是现在，仿佛是一名黑暗中的刺客，手段不堪，杀机毕现。在唐方手里，黑子化为一把把飞刀，直指鲁妙子的要害。

    唐方小路二尖跳，杀入鲁妙子的白子腹地。

    鲁妙子脸色很不好，又是飞刀，完完全全没有正面斗力的意思，就是让白子憋屈死。

    一手飞刀，在最不应该的时候出现，在最有可能避战的时候，让鲁妙子偏偏躲不过。

    这是一手注定躲不过的飞刀。

    鲁妙子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应战了，手里提着棋子开始了三局棋里的第二次长考。

    这局棋的变化太大，鲁妙子不知如何适从，先前以为唐方只会下“力棋”，所以开局就选择了以巧破力的布局，中间要是自己下上一两布妙手，那觉得的稳赢，到时候若是提出想收这小子为徒，不说纳头便拜。至少能让这小子专心的传承下自己的一身本事。

    但现在的情况，不是说想赢就能赢得，要是想收徒还赢不了徒弟，自己也没脸提啊。

    鲁妙子心中越想越乱，之前还能找到几手不太好的应对，现在却连想好几步“臭手”，自此再也静不下心来。

    他盯着棋盘，渐渐把自己融入到陷入险地的白子中，发现黑子的包尾，密不透风，将所有的生路一一堵死。而且，黑子在等待，等待着白子的死期。在他眼中，黑子化作一个夜行的暗裔，隐于黑暗中，将粹毒的暗箭射向猎物，然后耐心的等待死亡的到来。绝不给猎物一点反扑的机会。

    何其冷血，何其残忍，这样的棋风吓了他一跳。很难想象，这个人之前，都是表现出一种杀场悍将的感觉。

    不过，就是这样的感觉，才是最适合魔门的吧！

    唐方呢？这时候正在分析双方接下来的棋路，白子还有好几手活棋，但看现在他的样子，也是想不到吧。

    他觉得必须要提醒一下了，即使只为了乱了思绪的鲁妙子不会下出几手昏招，糟蹋了这局好棋。

    “前辈，你说，输赢有时是只在棋盘内，还是在棋盘外？”

    这时候唐方，可不是想打断他的思路；相反，以棋局论道，是一种竞争，也是一种进步。

    “棋盘外？”

    被唐方这句没头没脑的话打断长考，鲁妙子从棋局中拉回自己的精神，想着这句话的意思。

    棋盘外，才是左右胜利的交战中心？

    猛地，他想起自己从年少到现在的经历，想起了魔门六派、道家、佛家、还有高丽……

    等等，高丽……

    他眼中闪过一个白色的身影，那个人留给他的印象着实深刻，尽管可以说是面容粗鄙，但就其武道境界，以及武功精髓，却是天下少有人企及。

    跳出棋盘，看到的胜负，是截然不同的。

    鲁妙子释然，这半晌后，他松开了眉头，朗声笑道：“好一个棋盘外，好一个少年郎！”

    说着，鲁妙子落下一子，唐方仔细一看，这手棋没有在兼顾在黑子的后手上，也没有一味的忍让或突然冒进，甚至唐方在算到后五十手的应对上，这手棋走的也看不出任何的效果。

    但，也没任何的破绽，能让唐方有便宜可占。

    果然，看到了一些东西，至于是什么，我不仿一一试出来。

    唐方黑子已渐渐组成大势，仿佛千万把冷箭，隐于黑暗中，不到一击必杀的时候，根本不会展现出一点寒芒。

    棋盘上的落子渐渐增加，局势也更加不明朗，两人好像已经不准备交战，你来我往，布置着自己的棋势。

    唐方落子飞了一手，终于是忍不住想要决出胜负，而这次，鲁妙子不再避开。棋势如剑锋出鞘，定要开始一场决战。

    只见鲁妙子落下一手棋，如挥剑斩断一片箭雨，将唐方的一片飞刀全部封死，这部分棋已经不再具备任何下下去的必要了。

    唐方也不留念，将之前飞刀下丧失生机的白子提起，二人你来我往，这局棋进入了官子时期。

    唐方算了一下官子，最后看向之前鲁妙子在自己说话后下的那手白子，脸色大变。

    最后的官子，鲁妙子这手棋堵在黑子的气眼上，唐方会在收自己十二目的官子时亏上四目，之前自己提起的两子将变成无用功，自己最后会在少于黑子两目的情况下败北。

    一子双征，好本事！

    该说不愧是鲁妙子吗？短时间里，就能想通自己的提问，并且转过来就让自己死的很难看。

    棋盘上，输上一子，是运气；输上两子，是实力。

    一次小小的顿悟，能让鲁妙子涨棋这么多，或者说，是让他的心境修为涨这么多？

    唐方看向棋盘，眼中的神色明灭不定。

    不过，自己可不是就这样就能认输的。

    唐方将黑子落下，既不是收官，也不是在准备打劫。

    如果说这局棋之前，鲁妙子还看不出一二，但现在，鲁妙子顺着棋局走势理了一遍。这才发现了其中的奥秘。

    不得不说，他再次被震住了，这是一步妙手？

    鲁妙子这样问自己，但仔细想想，这又不得不说，这步棋下出来，唐方才展现出自己的寒芒。

    “好棋，真的是好棋啊！”鲁妙子拍手大笑道，“真的是不到最后，还不知道你还有底牌。不管是面对多强的敌人，自己的底牌，却从来不曾真正的爆出来，总是在让别人以为自己胜券在握的时候，给予真正致命的一击，棋盘里，棋盘外，你比我看的清楚一些。”

    “小子尚未进入棋局中，如何又能跳出棋盘外呢？”

    唐方如实回答道。

    “原来如此，真是可惜！”

    鲁妙子好像听懂了唐方说的是什么，也不再言语，落下一子，局势瞬间胶着在一起。

    本来，如果是按着正常规则去收官子，他很也不一定会输，但现在去抗击唐方，他也不一定能赢。

    可就是如此，鲁妙子也想去和唐方一拼到底。要是按照正常的状态收官，这也会是一场经典的对局。但千古无同盘，历代的经典不知道有多少把这样的经典，偏偏都被在岁月的长河中，如同恒河沙粒一般。

    但偏偏，今天有个机会，能促成一句千古奇棋。鲁妙子没道理会放弃，这是历代棋手都梦寐以求的镇魂棋。

    棋局明明已经进入官子了，但局势又越发的诡异起来。

    两人不再按照正常的官子收官，这局棋谁先收官谁死，到了最后，不再是斗智，而是在斗力。

    力棋，向来不是为历代棋手推崇，盖因这种棋被觉得没有创造性，就像是两个庄稼汉田里扭打，比之武林高手间的对决，一点观赏性都不具备。

    但，要是有一天，你看到田里扭打的两个人，一个是二郎神，一个是齐天大圣呢？

    唐方和鲁妙子最后的对决，两人都选择了横冲直撞的力棋。这局棋下到官子，已经没有多大的交战空间了。唯一能追求的，就是在力棋中加入变手。

    在唐方手下，之前的黑子化作飞刀，隐隐相连，四片黑子化作四把最致命的飞刀，向着白子的弱点刺去。

    白子想练成一片，棋路如同一把寒光刺目的宝剑，任你如何的伎俩鬼魅，我自一剑破之。

    黑子想屠龙，白子想先直接砍杀一片，两边互不相让，渐渐地，棋盘上的活棋越来越少。

    最后十来手，就是决定胜负了，唐方变得越发沉默，再下了两手后，他弃子认负。

    鲁妙子眼中含着笑意，道：“看出来了？”

    唐方道：“十几手前就看出来了，没用！你抠的太死，宁愿损目也不愿意退让。”

    鲁妙子道：“要是没有这最后一步，我怎么赢你？”

    是的，围棋三百六十一个星位，黑棋一百八十一枚，白棋一百八十枚，所以说，黑棋可以落第一子，最后一子，也是黑棋宣告结束。

    但凡是，总有例外，也是千年难遇的意外——最后一手，本应该是唐方的黑子落下，结束战斗，但这步棋，是无论如何都落不下的。

    最后一手，棋盘中的棋子大半没了生机，唐方想要落下的位置，已是死棋一片。

    下了，这一步无论如何都会亏损；不下，就是白子连下两手，自己还是输。

    棋盘中的变化，有时候就是这么奇异。这也造成了“千古无同盘”，也是围棋带来的魅力。

    一盘旷世难得一遇的棋局，两边的奕手，都该为此感到荣幸，但就是输了这样的棋，才是一个棋手所最不能接受的。

    唐方坐着思考了很久，才放平了胸中的一点挫败感。

    他向鲁妙子请求复盘，这是下棋时年轻棋手对年老棋手的一种尊敬，无论胜负……

    棋局，又慢慢恢复。在唐方脑中，每下一步，都闪过十几种其它应对。

    此时已是深夜，棋局复原大半，唐方也渐渐想清楚了。

    他起身长鞠一躬，道：“多谢前辈了！”

    鲁妙子淡淡道：“夜已深，回去吧!”

    看着唐方渐渐离去，鲁妙子还是将收徒的想法憋在心中，他直愣愣的盯着这局棋，自说自话道：“天下皆白，唯我独黑！非攻墨门，兼爱众生！这黑子却是一派的杀伐暗袭，不似一点‘非攻’我现在的选择，对吗？”

    他看着唐方转角消失在幽林小道，内心久久不能平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