枠四章 寥寥数笔
时近中秋，清晨的海风已经颇具凉意。魁玉漱洗完毕，抬头望见一片梧桐叶从树梢飘然坠地。灰雀呱呱作语，向远山大海飞去。 等了几日明石仍旧不知去向，魁玉安慰自己说它一定是投奔了小宫主，虽然她自己也觉得可能性不大。明石出走就像苦儿和左隐之间的秘密一样，魁玉表面上不在意，其实却在暗地里把她的心蛀得千疮百孔。 滟波楼送来的早点、瓜果已经摆在堂外。孩子们还没睡醒，他们六个不约而同地一早起来，享受这一天中难得的宁静。 在育婴堂住下已有五天，没有人敢说比之前的试炼轻松。十几个孩子如果同时哭闹起来，真有毁天灭地的架势。 第一个受不了的是方维，他已过弱冠之年，家中有正妻柳氏大他三岁，乃是柳叶双刀的千金独女，与他也算门当户对。五年里给他生下一男一女。又有一房小妾，去年也给他添了个儿子。 他年少成家，本就是他爹偏疼他这个庶出的小儿子——做不了桃李门的掌门，至少也是柳叶双刀的继承人。只是强扭的瓜不甜，妻小常年住在娘家，方维仍是少年意气，哪有耐心既做上门女婿又与稚儿周旋，一看到小孩子就头疼耳鸣心烦意乱。于是这几天夜里便溜去附近的起凤街寻欢作乐直至天明，滟波楼既无人出面阻止，他便乐得整个白天哈欠连连，心不在焉。 魁玉他们三个跟孩子们相处得还不错，有时候他们自己闹起来也是一团孩子气，不分彼此。孩子们也喜欢和破衣烂衫的野女贡帕香玩在一起，她会为他们模仿各种动物的叫声，惟妙惟肖足以假乱真。 所有的孩子都不接近戴着和蔼面具的左隐，仿佛本能地感受到他的冷漠和危险。左隐也没有强求，他总是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他们玩耍，目光若有若无地追随着那个熟悉的身影。 他感觉到魁玉现在有意回避着他，两人之间一直赖以为系的那种信任和默契好像随着阳光里的热力一起消失了。他不愿意再用蛊射之术强行窥探她的内心，那里的瑰丽奇景曾经让他流连忘返，但魁玉通过他的眼睛和梦境看到的却是鲜血和杀戮的地狱，如果找得到办法，他会把这条通道彻底封死。只是那样的话在现实之中他就要把魁玉牢牢地绑在身边，因为很可能一转身的错过就不会再那么幸运地重逢。 孩子们每天都在画画，滟波楼源源不断送来的东西里，除了食物就是纸笔。六个人里只有魁玉和方维是跟着师父——也就是她爹，略画过几笔的。 方维学得更精细一些，也是他天分使然，一直画到重彩花鸟。魁玉只懂得几笔大写意，“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她默默题字，又恨恨揉了重新画。 孩子们画的既不是山水也不是花鸟，眼睛圆溜溜地只盯着他们看，看够了然后一气呵成画在纸上。 胖了的原小路，瘸了腿的魁玉，脸太长的苦儿，孩子们像不会厌倦似的画了一遍又一遍，到了第五天再看时，他们的人像白描十分已经有六七分相像了。 小家伙们醒了之后通常是一阵鸡犬不宁，从日上三杆到日落西山，他们似乎有无穷精力，勺子刚放下就迫不及待地拿起毛笔拉着魁玉苦儿陪他们画画。 贡帕香还不如苦儿，连毛笔都不知道怎么拿。不过她也像小孩子一样学得很快，可能是眼光特别敏锐吧，她画的人不管像与不像都有一种生命力在其中。 反而苦儿成了最差的一个，她胆子小，下笔总是犹犹豫豫的，一条线都要断断续续分作几截才能描出个大概的样子。还好有魁玉这个师父在旁边不厌其烦地从最简单的兰花教起。原小路也在方维的冷嘲热讽里慢慢找到了手感，大家画得入神时，连小孩子的吵闹都充耳不闻，全神贯注地投入到一方笔墨的天地之中。 转眼又是五日过去了，这十天他们除了画画看孩子什么都没做。八月十四夜，魁玉躺下了又紧张得睡不着。还是身边这些孩子好啊，个个都睡得无忧无虑的。魁玉枕头下面还压着一张她的画像，是个小女孩送给她的临别礼物。 魁玉把画抽出来，悄悄地起身披衣出门。左隐也醒着，可他不想在最后一夜扰乱她的心境。等明天一切结束之后，自有一个好消息要告诉她。 那是所有画魁玉的白描之中最像她的一个，只有寥寥数笔就画出了她的神采。魁玉借着几乎满月的清凉月光端详着这幅画，又从怀里掏出母亲的小镜子，画里的人确实和自己一摸一样，都在强颜欢笑。 等到她意识过来的时候，眼泪已经滴落在纸上洇了一片，有人从她手里把画夺去——“左…”她抬头，看到的是原小路俯下身子擦干她脸上的泪，轻轻松松坐在她旁边：“我也很害怕。不觉得咱们早就该被淘汰了么。” “西门如果知道我们一直走到这里一定会后悔的。” “后悔什么？” “后悔没有再努力一点跟上我们啊。” “有些事靠努力是不行的。”魁玉道。 “你在说我还是苦儿？” “你想多了，我是在说我自己！” “行啦，我跟你开个玩笑。不管因为什么，反正我们已经在这里了，刀山火海都得上了。” “你真不会安慰人！”魁玉推了他一把笑道。 “你跟左眼伊斯格的事，讲出来会不会舒服点？”原小路试探地问道。 一阵短暂的沉默，只听见秋虫在草里啾啾地鸣叫着，长夜漫漫，似乎永无尽头。 “我看见他跟苦儿抱在一起。”说完这句，堵在魁玉心里的一座冰山破了一角。 “苦儿？不是吧，她怎么会？！” “我不知道，也许这其中有什么误会，我一直在等他们中的谁能告诉我，但是到现在为止还没有——”魁玉看到原小路的目光笑了：“别这么看我，好像我是个傻瓜似的。” “原来你这么在意他，是小时候就认识的么，从来没听你提起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