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八章 如梦初醒的载淳
马赛花儿等人于十月初八进了宫,住进了升平署,一来方便试戏服,二来畅音阁尘封多年,此次重新开用,许多东西需翻新,大半月前才打理出了大形。正式万寿之日已近在眼前了,安德海又调拨了一批宫人再最后检查一遍场地可还有疏漏。 这日,却闯来了,安德海最想见又最不想见之人-荣玉儿。 “哥哥!荣玉儿伤了哥哥的心!但此番有话想对哥哥说!” 安德海羞臊之余忙拉了荣玉儿出畅音阁,“有什么万寿之后说不可以么?这会我确没那心思细琢磨,你放心,哥哥不会为一两句话与你为难,这阵儿忙,过阵儿说啊。” 荣玉儿是个急性子,“真不是来与你闹得,咱们北五出大事儿了,人命关天的大事儿!” “怎么了?前几日还风平浪静,那鄂泼子跑你们北五上吊去了?”安德海想来想去,北五最大的事儿便是佟欢花服罚役了,上回还有劲儿躲懒,总不会这下子就出什么事罢。 差不离!差不离儿啊!欢花那傻丫头,我才与她说少跟着她额娘搀和些违反宫规的事儿,她今儿一早便不见踪影,那鄂泼子晓得女儿失踪哪里肯依,在咱们那里哭天抢地闹了一整天,结果晚上,佟欢花给逮了回来,给午门的侍卫发现她逃宫,统领为正宫规将那丫头打了十个板子,后来两个侍卫发现这欢花瞧着眼熟才晓得是鄂嬷嬷丫头,把她抬回了北五。 “哥哥,若说救她性命,只有哥哥能作主了!”荣玉儿又急又跺脚又哭地骂那母女,“那没规没矩没章法的鄂泼子,她奶了皇上,欢花又没奶皇上,晓得她素来不是个东西,只不成想连自个儿亲闺女也坑害!欢花那丫头想嫁人想魔障了不成,这么拎着包袱从宫中逃出去,便是成了,那林祥敢娶她么?” “她会这样想,也不会干着荒唐事不是,”安德海睨了睨荣玉儿,一点儿也不同情鄂嬷嬷与佟欢花,“我说呢,她好好地逃什么宫,在北五干干活还能卸几两赘rou呢,身段苗条些条趁哪天天不晴朗办那喜事,林祥看不清脸上也许就那么洞房算了。”安德海一面眉飞色舞地讲着一,面拿自个胳膊顺比着腰身扭了几下。 荣玉儿又好笑又好气地捶了安德海一把,“你这石头心肝儿的,欢花好歹是条人命,你还扭得这么欢,那挨打的可怜样儿,谁看了都心疼不已。” “我还以为什么大不了的事儿,原是鄂泼子家的事儿,这事儿你别找我,我还要忙呐。”说着,安德海便回过身子大摇大摆回了长春宫。他第一次狠下心肠拒绝了荣玉儿,其实他心里明白,佟欢花虽犯了死罪,可正逢万寿之喜,此年万寿之喜可能会大赦天下,只要不是jianyin掳掠、十恶之赦的罪名,通常为表圣恩普泽,都会让一部分范围内的罪犯免除刑责,只要他在西主子跟前儿敲敲边鼓,也许能免佟欢花儿一死。 “安德海!你伪善!你虚荣!你!你奴颜媚骨!”荣玉儿认为安德海只要不得罪他的西主子,别的什么同情心,人情冷暖对他全是个零。荣玉儿又气又恼地,又跺脚又跳地指着安德海骂。 安德海顿下步子,原本想回头辩解几句,他紧了紧拳头,任凭泪水从眼底溢出,眼珠骨碌转了几转收回了眼泪,他怕自儿个回头便忍不住对荣玉儿倾泄憋在心底的感情,怕他不管不顾地告白会让荣玉儿陷入更深的感情泥沼而不能自拔,怕俩人即便放弃一切荣华富贵权势地位最后也不能白头恩老,怕卸去“安大总管”的光环后他还如一只落水狗儿,这样可疼可爱可敬的荣玉儿他无法勉强她亵渎她,他只能拒绝她。 荣玉儿早已任由泪水蔓延满脸,佟欢花是出了事,这会人已要给下了狱了去,她不知道以什么理由来找安德海,哪怕安德海只痞嘻嘻地像往日那样叫一声“好meimei”,她便认真地告诉他,气她阿玛的话!全部都是真心话,为了他,被逐出荣氏家族也好,被世人唾骂也好,她都不会在乎,孤伶伶地来人世,孤伶伶地离开人世,什么帐罗袅袅,什么莺燕之欢难不成能暖过一颗真赤之心?如今只能在微弱的月华之下看着安德海高大健硕的背影孤独凄凄地消失在夜幕之中。 荣玉儿沉重的脚步拖了一路,鄂嬷嬷焦急地在北五转来转去,只听门外沉闷的脚步声,鄂嬷嬷便明白荣玉儿带回来的肯定不是什么好消息,一瘪老嘴就在哇哇哭了起来,“我的欢花!欢花哪!”这份母女间的骨rou天性倒不是装得来的,鄂嬷嬷拼死拼活拦了狱卒,说好歹荣玉儿回来看安大总管如何处置再说。 佟欢花晕乎乎地仰趴在北五的铺上,使尽了力气喊了一声,“额娘,别为难大家,欢花儿注定没那福气。”人便晕厥了过去。 荣玉儿忙急忙跑进了屋子,“鄂嬷嬷,我……我今儿个没找到哥哥,明日再去,找不到后日大后日都去。”说着这话荣玉儿朝鄂嬷嬷递个眼色,鄂嬷嬷立马心领神会,从身上把钱袋儿摸了出来,把里面儿碎银子都倒了出来。 “各位小哥儿,都是上有老、下有小的人,我个孤老婆子如今儿个只闺女这一个牵挂了,这些银子你们都拿去,给家里老的小的添置几件儿冬袄,我晓得你们做不了主的不会为难你们,只好歹宽我几日让我为闺女去求求情,也让这可怜孩子伤好些,我给各位跪下磕头了。”说罢,鄂嬷嬷一把跪下不停磕头,磕得脑袋上都肿出了血印子,荣玉儿怎么拉她她都不肯起来,见到一向连皇上都不放在眼里的鄂嬷嬷为了给佟欢花争取一丝生机如此妥协,几个狱卒也不免有些感动,抑或是想起自个儿家中老母或妻儿,纷纷上前挽了鄂嬷嬷,“大家都是苦命人,何必为难,只嬷嬷征得了主子旨意,咱们可交差便好。” 迎着窗外扫进的微弱月光,荣玉儿瞧见鄂嬷嬷仿佛一下子苍老了十岁,心中不忍极了,“鄂嬷嬷先回去罢,各位狱卒大哥也通融几日罢,我会认真照料欢花儿的。” 鄂嬷嬷这些日子不晓得忙什么去了,养心殿总见不到她人影,载淳乐得不得了。可他才一日未见米足便又记挂了起来,奈何唇边的小胡子越来越明显,上次叫安德海堵了米足,他才溜了回来。眼前儿额娘才来“查过岗”,近日他倒可以安心安意地准备他的“天女散花”。只准备时日大过仓促,载淳实在不愿这样的心血白费了去,听说小安子安排妥当了一串儿大戏,他的“设计”留着下回什么节庆献给额娘也是好的。
这日载淳才刚睡下便听见鄂嬷嬷回来的声音,仿佛有什么心事儿似的,他披了衣燃了烛灯将窗子掀了缝儿,嬷嬷一时间还未发现载淳瞧见了她,载淳细细瞧了瞧,鄂嬷嬷发丝凌乱,眼角挂着未干的泪痕,额头上还有很明显红晃晚的血印子,全然无了往日那盛气凌人的威风。 大欢也许听到院子响声,急忙从屋子里出了来,上前三步并作两步扶住了鄂嬷嬷,见大姨弄成这幅模样,大欢冲口而出问道,“大姨,您怎么了,一日的功夫,早上出门时多好气色的,这……” 大欢一问鄂嬷嬷又克制不住哭了起来,“是我笨,是我蠢,是我急功近利才害了欢花儿,西主子都说过只要我全心全意照料皇上,便给欢花嫁个好婆家,我非要与皇上过不去,如今欢花出事,我,如何跟皇上开口呐!” “什么?jiejie出事?什么事?” “我那日不当真玩笑的话,说主子若忘了许她出宫的恩旨直接逃宫算了,丫头给当了真,今儿个拎个包袱就跑,给午门侍卫逮了,打得半死,这个生死未定,大姨……大姨……” 小福子被院子里声响吵醒看见皇上正向在窗前看外头,小福子忙取一件褂儿给皇上披上,“皇上,天儿这样冷,您可得注意些身子。” 载淳一回头,对着小福子比了一个“嘘”噤手势,“小点声,鄂嬷嬷丫头出了什么事似的,朕瞧关键得很,你自个儿睡去,朕过会儿便睡去。” 小福子往日瞧得最真切,鄂嬷嬷如何克扣皇上,皇上如今快成年了,皇上若能亲政小福就是福总管了,只未曾想到往日皇上扒了鄂泼子的皮的心思都有,如今她真有难了,皇上竟眼神言语中还有几分侧隐之心,不知君主的血液里有这种儒善,到底是祸是福。 载淳至少从小福子那一声无言叹息中读出了他的无可奈何以及对他这个君主的一丝“不解”。这只是童年少年给他阴影的老嬷嬷,如果此时面对他的是凶悍蛮俗的政敌或敌帅,他也会因那莫名的柔善心软让自己、家族和国家陷入万劫不复之境么?当然,小小的个人恩怨与国恨家仇无法比拟,只额娘曾经的话又回响在他耳边,世上无事不难,不难之事乃无聊之事。是,他为无聊纷争“浪费”了多少该用功该明理明志的好光阴,他是皇帝啊,六七年来,虽两宫太后是实际掌权者,他仅以无知孩童,独一无二的尊贵出身稳坐皇帝宝座,可他愈大愈明白,大清盛世基业已只剩一副摇摇欲坠的空壳,他该思量如何以男儿的担当与胸怀一步一个脚印充实这空虚皮囊,今大清江山走向重振雄风的道路,食祖宗老本,实非君主该有的风度与作为。” 载淳真的成长为一个小有担当的少年了,虽于君主而言,这还远远不够,但至少载淳站上了一个正确、全新的起点。他开始会保护自己,远离是非之人,远离无妄之灾,心中虽仍有一分纯真留给他想保护的姑娘,但至少,得首先让自己足够强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