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可怜天下父母心
皇上每日卯时至午时都要呆在书房,慈禧为这大清的独苗请了四个太傅:李鸿藻,出生于名宦世家,累代通显,禀赋异颖,百家之言,无所不纳怀,咸丰皇帝赏其识,择定其为帝师。李鸿藻是最有耐心,脾气最温和的太傅了,面对皇上的歪理邪说,他常常哭笑不得。有那么一次,载淳的“读书无用论”令李鸿藻这饱读诗书的鸿儒学士当堂老泪纵横,这难得有一日皇上精神足好,太傅甚感欣慰,仔细一瞧,小皇帝竟在作诗,诗云,“师傅是怪物,成日讲学术。听课如坠雾,两宫千里目。”李鸿藻真叫是无言以对,李鸿藻年轻时出生显贵,又得圣上赏识,如今遇着小皇帝却横竖没法,教说不听,亦不能打骂,只能由着小皇帝痞嘻嘻地朝他笑,朝他作鬼脸。 而祁寯藻,为道光、咸丰两朝帝师,专擅书法,字体浑健自然,乃当时楷书之首,西主子除却保留先帝为载淳所择帝师,另加了三位负责教授载淳书法、文章、语言和骑射。 偏偏皇上天性活泼,在课堂之上,不是昏昏欲睡,便是嬉闹。此日,祁寯藻见皇上又打起了磕睡,又不好喊醒他责怪他,因知皇上喜动不喜静,祁寯藻将一只小松鼠带进上书房,载淳还趴在桌上睡大觉,祁太傅握住小松鼠尾巴使劲臊了载淳几下,他皱了皱眉,一伸手便握住了祁太傅手中小松鼠,正在美梦中的载淳觉得奇怪,什么毛茸茸地东西在他跟前儿揉蹭,睁眼一看,“好有趣儿的小松鼠!”载淳忙拎起那小松鼠,“祁太傅!送给朕可好?!” 祁寯藻笑了笑,“当然好,皇上也答应臣一件事可好?” “什么事?什么事?”载淳迫不及待地端坐在书桌上。 “臣的课,皇上得认真听。” “好好好!”载淳忙伸手接住他的‘新宠’。 生性顽皮的小同治即使答应了祁寯藻,也只能保证他听懂最浅显的课文,再就是户外的骑马射箭。皇上对活动这些似是有天生的兴趣,每每到了骑马射箭课程,不需谁盯着他,他便早早地到校场等候,载淳骑马既稳又快,不过听太傅简单教了教骑马的要领:自左而右,避免触马敏感地带,避免套蹬,腰背挺直等,载淳只等太傅啰嗦完了可以快点让他上马策奔,皇上小小年纪,已骑术了得,他在“武”这方面展现出来的兴趣显然比“文”深厚的多。 载淳虽享受策马的感受,但祁太傅却知“日久生厌”的道理,两宫太后忙于政事,不能时常监督皇上,为臣下者因礼仪之限不能对皇上实施所谓的“小惩大诫”。一旦皇上开始认为策马日复一日同样无聊之时,则彻底对学习失去兴趣。 两宫太后为防止那一日来临,两人各自使出法宝,东宫娘娘到内务府挑了个憨头憨脑的小太监,据说是鄂嬷嬷的亲外甥,东宫娘娘让这小太监顶了那自以为是的小全子,让载淳有点事儿作。这小太监名唤张大欢,无论如何唤他,他也难得理解别人与他说什么,载淳能把他教明白点儿,那可不是一日两日的功夫。而慈禧则挑选了年长载淳几岁且能文善武,天资聪颖的澄贝勒作陪读,望儿有人切磋文治武功长进更快。 慈禧千算万算算不到,载澄乃十足的酒色之徒耳,载淳一身的恶习皆乃载澄所授,太傅教授皇上与公子们射箭,皇上天份其高,箭法精准无比,他学了一段儿射箭便要与载澄二人比试箭法,“澄哥哥,成日对个死靶子练,是不是无聊了些?咱俩比试比试,今日谁能将翁太傅那络子射在木柱之上定住,且趁他来察觉将箭打下来,就算赢如何?” 载澄活动活动脖颈与手腕,“赢了又如何?你有什么可输给我的?!” 载淳捧着弓箭,笑嘻嘻地说道,“只要澄哥哥赢得了朕,这紫禁城里人或物随便你挑!” “好小子!好大的口气,比就比!你有什么要求?!”说时迟,那时快,载澄已将箭发在弦上,谁料此时翁太傅正好转身回头,载澄吓得忙拉了弓回来,其速度之迅速,令众公子拍手叫绝。翁同禾感觉不对呐,他的课不至于精彩到众人拍手叫好罢? 翁太傅忙回头看看,“澄贝勒人呐?” 其实载澄躲在书桌底下在,皇上忙解释,“他小解去了!片刻就回!”公子们憋着劲儿快笑破了肚皮,载淳一个不留神,他的小松鼠从怀里窜了出来,他跟在小松鼠屁股后面使劲儿追,可就是追不到,载澄趁太傅回头演板追上载淳,他笑了笑道:“君子不夺人所爱,哥哥帮你追,但你得在我阿玛与两宫太后跟前解释清楚这松鼠不关我的事。” “嘻嘻,这是我去年问祁太傅讨的,哥哥尽管放心,朕一定说话算数!” “好罢,那松鼠虽跑得快,可若将油泼到这儿,皇上说它还跑得动么?” “油?天呐,哥哥真是太聪明了!松鼠脚底粘满了油,在这油滑滑的地面能否爬起来已是个大难题了!” “禄哥儿,却御膳房搬一筒油来,找几个身手灵活的把它抓回养心殿。” 小禄子迅速搬来油桶朝小松鼠脚下一泼,一群原本齐齐整整的姑娘有几个踩油后,全部都摔的七零八落的,库雅回头一看,“禄公公,你这是作什么,这些小宫女都是刚刚进宫的,要去参加厨考,昨儿个丫头们才领的新衣裳,这会子都摔得一身油渍,可如何去参加考试呐!” “你可别怨我呀,是皇上的小松鼠跑了,我是在抓它呀!” “窜”的一下,一只小松鼠一边歪倒倒的在油面儿上滑着,一边朝米足衣裳怀缝里窜。米足抱起小松鼠,问小禄子:“公公,您可是在寻它?” “是了是了!那可是皇上的活宝贝,谢谢姑娘了!”说着,小禄子便准备伸手去抓那小松鼠。 谁料,小松鼠可聪明着呢,溜的一下便窜走了,将米足的衣裳划拉了好大个口子。米足羞的满脸通红,忙将衣裳握拢。 库雅用披风裹住米足,“这也不该呀,昨儿才派的新衣裳,怎么给个小松鼠带了一下便撕裂了开,丫头们都快回屋子换干净衣裳罢!” “禄哥儿禄哥儿!在那!”皇上见着自个儿的小松鼠,满皇宫的撵它,“给朕抓住它,谁今儿抓住它,朕赏十两银子!” 载澄见皇上这般闹的,直直的拦在他跟前儿,“皇上,回去读书罢,那东西有什么可玩的,前头可是长春宫啦!” 载淳一抬头,“长春宫?!哎呦喂,不追了不追了,朕先回去,禄哥儿,交给你了。” 载淳与载澄一同回到昭仁殿,翁太傅亦不好直接训斥皇上,只能装作糊涂样子:“哎呀呀,哎呀呀,皇上要出虚恭好歹让他臣知晓呐,否则老臣真以为皇上不愿回到老臣的课堂呐。” 皇上与载澄暗暗笑了起来,“翁太傅紧张了,朕去去就回来的。” 接着两人回到座位上开始拿出弓箭比翁太傅的络子,载澄“啪”地一声将翁太傅的络子射在柱子上,太傅走了两步,怎辫子给拽住了,刚欲回头看看,又“啪”地一声,皇上的箭打掉了澄贝勒的箭,两人嘻嘻哈哈地对着翁太傅扮鬼脸,这俩孩子拿翁太傅当活靶子呐,把翁同禾给气得,一个是皇上,一个是贝子,他一个也奈何不了,只可怜了那两陪读的孩子,翁太傅拾起教鞭一边哭一边怒骂,“叫你不学!叫你顽劣!不读书能有什么作为?!”虽太傅是想杀鸡儆猴,可猴儿没儆着,却把那俩陪读打得再不愿上御书房来读书,十几岁的孩子也不是傻瓜,谁也晓得太傅打自个儿吓皇上与澄贝勒,都是皇亲国戚家的孩子,家里也有太傅,读点书还要挨打,任谁也不愿了。 得知这个消息,两宫太后气鼓鼓的一齐来盯载淳上课,皇上没老实一会儿,倭仁太傅捧着纸砚也来到昭仁殿,太傅在演板上写下“重农贵粟”四个大字,“今日,请皇上与贝子以此题作文章一篇。然后为师仔细为皇上与贝子讲解这四个字的含义。” 两宫端坐与旁听席上,慈禧首先说了,“皇儿先凭自个儿见解写,让哀家瞧瞧这些日子皇儿肚子里装了多少墨水儿。” 东太后接了话来,“皇儿之前不是说伺膳的小全子太聒噪?哀家这次给皇儿挑了个又安静又老实的,皇儿好好写,那孩子还是鄂嬷嬷亲外甥,鄂嬷嬷日后为了他留住差事也得好好教教他。” “鄂嬷嬷亲外甥?”皇上立马不高兴了,“让鄂嬷嬷教?皇额娘,不会把这当作对联的奖励罢!” 载淳借机以疯装邪,小禄子刚把墨研好,皇上一口喝进了肚子里,太傅、两宫太后、载澄、小禄子都吓傻了,“额娘,朕现在肚里墨水儿可多了,额娘可满意?” “你……!你学了这几年,连‘肚里装墨水儿’是甚意义都不知?你学的什么东西?!” “老臣该死,老臣教导无方,皇上天资聪颖,机敏过人,是老臣急功近利,未得其法,没有教好皇上……” “皇儿,你与载澄二人若能好好理解这四个字的含义,今年宫灯节,哀家允你二人出宫游玩,若不能,你就待在宫里老老实实地写文。” “额娘此话当真?” 载淳兴奋地跳了起来,不巧藏与怀中的小人儿书掉了出来,慈禧侧目,“载淳!你揣的什么,交给哀家!” “没什么,没什么!就是一本书,比平时的书小一点点。” “拿过来!”慈禧恼怒一吼,载淳吓得怀里宝贝都掉了出来,慈禧与慈安一看,脸都气白了,“什么小人儿书,银弹珠……” “你!你老实交待!这些东西谁给你的!” “朕……朕……素日赢的……”载淳一面说一面哭……“额娘,朕再也不敢了……” “说,谁给你的!”载淳只是一个劲儿的哭,那些宝贝全都是他逼着小太监陪他蹴踘弄舟赢的。 “你说不说?不说是罢?禄哥儿!传福哥儿过来!哀家若是问明白了来龙去脉,你这些宝贝,载澄,哀家准你随意择!” “额娘……朕……朕说……您不用传小福子了,他今日不在宫中,……他……给朕买凉粉了……” 载淳瘪着嘴,红着眼眶,一边哭一边交待,“额娘……朕想看西游记,里面太多字儿朕还认不齐,有小太监有小人儿书,朕……就和他们蹴踘,然后三局两胜,他们喝踢不赢朕就把书给朕……” “那其他的啊?哀家怎听小安子说皇上蹴踘弄舟,演剧掼交,无所不能的,你不好好读书,成日只为赢这些东西?” “安德海说的?这死太监!皇上愤愤地在心中暗骂安德海,“连太傅都不敢告朕的状,他算老几!”
载澄忙站出来替皇上求情,“圣母皇太后娘娘,您要罚就罚载澄罢,载澄见皇上日日在宫墙之内,面对四书五经,古文诗作,恐皇上日日如此会对学习生厌,因而自作主张与祁太傅商量,针对皇上喜动不喜静的特点教皇上玩蹴踘戏,教皇上弄舟;至于演剧还什么掼交,载澄亦是不太清楚……” 慈禧与慈安哭笑不得,慈禧瞥了一眼载淳,这个小玉人儿调皮捣蛋时她只想把他狠狠揍一顿,如今这老实巴交可怜见的模样真不忍心再斥责他什么,“谁要他学这些歪门儿邪道了!载澄,皇上读书既有缺失,你该多从这方面着手呐,否则他愈是惦记玩儿去了,哪日能明事理、独当一面?前儿哀家允了你二人出宫游玩一日,回宫一人交一首诗作给哀家,这哀家忙了半年了,你俩也黑白不提了?” 载淳回想起那日路上的情形,心中暗暗觉得好笑,“澄哥哥果然如福哥儿所言,见着漂亮姑娘就走不动道儿了。”本想跟着澄哥哥瞧瞧热闹,哥哥却只记得看姑娘,幸好还有福哥儿给他端的那碗又辣又爽的凉粉儿,还没吃过瘾,福哥儿给一玉米棒子砸了一下,他在一旁恼得骂骂咧咧的好扫兴。不一会儿,载澄又挂了一身的烂菜叶儿跑了过来,气鼓鼓地把他拉了回来,好不容易出宫一趟,玩也没玩尽兴。 这在书房里头,还叫两宫太后发现他的小秘密,载淳跪在地上,小嘴儿左瘪右歪,眼珠儿只盯着天花板转来转去,“倭仁这老八古,出的什么怪题目,不成心让朕在两宫太后面前儿出丑么,朕不拿出真本事,都以为朕好欺负了。” 所谓知子莫若母,慈禧见载淳那样儿,就晓得他定在酝酿什么坏点子。于是,她转身对载澄说道,“载澄,哀家素闻你聪敏非凡,想必是六叔教导有方,你给皇上示范一下,看皇上能领悟几分?” “载澄领旨,回娘的话,那日出游,途中遇到些插曲,咱俩未曾尽兴游玩,更不谈有雅兴作诗,春游之诗是无能为力了,载澄还是以太傅所出之‘重农贵粟’为题作七言诗可好?” “甚好,哀家正有此意,载澄果真乃大清栋梁之材呐。”西主子欣慰地笑着点了点头。 载淳心想,“会作诗有什么,额娘若知澄贝勒那些花花肠儿可不知还会不会认为他是大清栋梁。”当然,皇上的这种想法有明显的醋味儿在里头。 思索片刻,载澄诗作已成,“烈日炎炎日日出,汗入秀禾不言苦。难知耕耘才丰收,但晓粒粒值金玉。” “呵呵,虽有些稚嫩,但澄贝勒的诗作还是值得肯定的。”倭仁笑眯眯地点了点头,转身问皇上道,“老臣不知皇上可有成竹在胸呐?” “有是有,不过朕若念出来,只怕太傅会恼了朕!” “得得得”,倭仁领教过皇上编歪诗骂人的本领,自个儿下台说道,“那老臣今日不考皇上作诗,只考些常识,皇上答准了,老臣斗胆请求两宫太监准皇上有假期作为奖励如何?” “太傅既然为皇儿请命,哀家自然恩准,皇儿,你自己可要好好回答。” 倭仁拿起手中的《贞观政要》,念到,“为君之道,必须先存百姓。若损百姓以奉其身,犹?皇上,您可知下句?” “犹……犹……犹饮鸩止渴!鸩入心神而人亡!” 倭仁摆了摆手,竟无言以对,只好继续,“若安天下,必须先正其身,未有?您可还记得后头?” “未有身正而影斜者,上若图治下必齐整!” 倭仁一脸无可奈何,小皇帝天资过人,领悟力极高,难不成当真没有耕耘的地,只有累死的牛么。倭仁满脸通红,虽皇上所答与原文一字不符,但尽得其精髓,太傅只好继续念道,“帝每思伤其身者不在外物,皆由嗜欲以成其祸,若……” “若以拆字之法读‘嗜’字,乃青壮之年不禁饮食,老迈之时不禁房事……” 慈禧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她不知载淳是故意还是鹦鹉学舌,总之这话她听得极度不爽,慈禧猛一拍桌子,吓得一旁的慈安一跳,慈安正一仍欣赏地听载淳这小机灵答题,慈禧却实在按捺不住了心中的怒火,“你答的什东西?一句也未对!你说那些乱七八糟的是谁教你的!” “是……是太傅教……的啊……”载淳指了指倭仁。 倭仁又气又委屈地跪在地上,“老臣何时教过皇上这些!两宫太后请恩准老臣辞宫告老罢!皇上聪颖过人,老臣一介凡夫俗子,无法担帝师大任,请两宫太后为皇上再择良师……” 西主子看了看倭仁那反应,若留他教授载淳,只恐他恨心已生,不过那些话肯定是载淳自己编出来的。西主子淡淡地允了倭仁,“皇上顽皮,太傅莫与他介怀才是,辞教哀家恩准,可辞官之事,请大人三思而后行。” 皇上不经意露出一丝小得意,西主子敲了他一暴粟子,“你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