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化百炼钢绕指柔
司考的日子终于到了,暂代年迈的崔总管的内务府总管太监安德海威风凛凛的带着一干小太监走来,披着西主子所赐的石青色冰丝披风,所略扫之处尽是一片凉爽。 那安大总管面容温雅,身材高壮,唇若樱桃,齿如白玉,剑眉星目且无丝毫凶光透露。他走上高台,抖出大总管特有威风,摊开手中黄色卷轴,刻意清了清嗓子,“传圣母皇太后手谕:‘汝等少小离家学艺,乃辛勤忠赤栋梁,为令尔等安心全力备考,特赐恩典,各人考项所属机构可向各人掌事太监查询,钦此。’” 听到这个好消息台下的丫头们都心中窃喜,这么一来,选机构的难度便大大减低,考试时间、类别都明了,考项所属还可以单独查询,的确对全力赴考十分有帮助。 站在安德海背后远方的荣玉儿,心中尚琢磨着,“只要能安安稳稳留在紫禁城,进哪个机构都是好的,不精的手艺总是可以慢慢地学。” 荣玉儿不知在哪儿,总能听见关于安德海的各种传言,这日又听见身旁两个丫头偷偷的议论安德海,“里月,你听说过吗,那西主子可宠安大总管了,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给安大总管留一份,就是这次司考负责的权力,也是西主子的全力保荐啊。” “谁晓得里头是怎么回事儿?” “里月,你可小心点,别说这些。” “说真的,我长这样大第一回见安大总管这样貌美的人呐。” “小点声儿,安大总管最忌讳别人用形容女子的词语形容他的外貌了!”旁边的丫头轻轻拉了拉尔文和里月。 “他原本只是个汉人,样貌生的如何有什么稀奇的?” “乱七八糟的流言可多了呢,管他忌讳什么。” “都是太监,你瞧春总管,膀粗腰圆的,安大总管若是完整男子,真是完美了……” “此乃宫中大忌,可别乱说。” “你俩管管嘴罢!你……” 倏然间一个石青黑影飘了过来,荣玉儿依然只在他人的赞美中大致了解安德海外貌,而安德海对面的里月与尔文则吓得直哆嗦。谁知安大总管先一直冷冰冰地盯着两丫头,突然轻轻诡异的冷笑道,“说什么呐?这考试难不倒你二人?居然有闲情逸致聊天儿?” 里月与尔文二人心中又怕又愧,忙跪下来,“安大总管,我们错了,再给咱们一次机会罢,我们再也不敢胡说八道了!” 安德海冷冷的哼了一声,云淡风轻的笑中藏着一丝只有太监才懂的得意,他轻咳一声,抬头扫视考场一周,晃眼瞥见正在沉思的荣玉儿,总觉得那干净,很独特。早断情绝欲的安德海从未有过这种被震慑、被吸引的感觉,他走出考场,远远地,又回头望了一眼,拥挤的考生已遮住了荣玉儿的娇小的身段儿。 春总管却留意到安大总管的异样,送走安德海后,他又走上高台,指着里月与尔文训道,“你俩把安大总管当什么谈资了!你二人彼此掌嘴各十个,其他人,准备自个儿考试去!” 尔文与里月望了彼此一眼,二人眼里都含满不甘与恐惧的泪光,然后你一耳光扇来,我一耳光扇去,打到第六个耳光,春总管摆了摆手,“停停停!以后要进宫得记住!什么叫祸从口出。今儿个这是小惩大诫,若有本事告到了主子跟前!这几个耳光倒挨得值!” 尔文与里月两人哭着向春总管谢了恩,言春既解了恨,又把罪责全都落在了安德海身上。 第一场考试由成衣作的服作大管领亲自督考,考试名额有六十个。丫头们在露天考场中每人领一张矮桌,一个蒲团,此次考试只在这六十个考生中挑选十个学徒,十个学徒中再选出一名上徒。 “当!”随着一声锣响,姑娘们各自打开了矮桌上所放卷轴。卷轴上是画样作的大师傅为娘娘所绘便袍图样。矮桌下有一个小抽屉,里面放了衣料与针线。锣声一响,参加制衣考试的丫头忙照各自图样儿缝制起了各式衣料的素样。荣玉儿领的一匹桃红色质地暗花缎,此次制衣考试样式都是随机的,且每人不尽相同;有人是立领、有人是圆领;有人考右衽,有人考对襟,还有人考琵琶襟,有人考一字襟。 荣玉儿的图样儿是桃红缎地,圆领、右衽大襟,平式弯折袖,左右开襟直身长袍,再缀铜鸾襟水纹扣三颗。取出一匹桃红色缎子,荣玉儿本能地瞥了四周一眼,几乎是很少有近处的丫头图样是一样的,这可真难为了画样作的大师傅,竟为六十个考生备下了不尽相同的考样儿。 看来,企盼从别人那里获得什么有意义的帮助是不现实的;荣玉儿看着裁好的缎子,唯有搜肠刮肚地回忆往日良丫头在缝制衣裳时的针法。这良丫头可与荣玉儿是真有缘,在局子里学徒时良丫头就对荣玉儿有莫名的好感,没成想,考试又遇到在一处。 因了荣玉儿是“半路出家的和尚”,她拿着针线与料子不知从何处下手,刺绣工艺和缝制衣裳的讲究可全也不同;刺绣是将绣制之面料首先崩平,再用绣针与丝线一针一针填满面料上的图案。拿着两片儿软绵绵的布料子,一缝就散了;荣玉儿急的抓耳挠腮的,她突然站起身来,“考官大人,我可不可以报别的门类?” 考场中众人皆停住手中活计,只记得惊呆了望着荣玉儿,考官眉头一皱,“你当司考是儿戏不成?之前给机会你们选考项时你干嘛去了!?坐下!” “大人,奴才哪敢把司考当儿戏,我……我真的不会呐。”荣玉儿的语气里几乎夹带了几分哀求。 管领转念一想,方才安大总管两度眼光停留在此女子身上,还是请教请教他的意思罢。“司考早已开始,你这下想起不会了?唯一的通融办法,唯有请教安大总管了,通融程度只看你个人造化了。仁哥儿,过来替我站会儿。”说着便走出考场了。 安德海正优哉游哉的领着一群小太监,搬了几大柜子袜样过来。一见到安德海,管领好生个激动,“呦!您可来了!奴才可好一阵子等!奴才那考场里头有个丫头不会缝衣服,要临时改报别的类目!您的意思是......?” 安德海轻轻地皱了皱眉,拿巾子攒了攒口鼻,柔柔地一脸不屑,“不会?那跑来作什么。”瞥了瞥管领,顿时明白了,大概就是那个干净秀气的小丫头。他的心中便有了个一石二鸟的主意。 “嗯?您……不认得那丫头?”管领还自作多情的以为自个儿立下了什么汗马功劳,岂料安大总管一个不承认就回了她。 “你说哪个丫头?本大总管怎会认得这些毛丫头?”安德海冷冽地瞪了她一眼。 服作管领十分不甘心地解释道,“就是,您早上特别多看了两眼的那个丫头……” 安德海用白绢儿捂住嘴对身后的小太监说道,“把这个胡说八道的撵走……” “是!”小太监一左一右架住服作大管领就撵了出去。 “您撵我作什么啊!与我何干呐!!” 第一场考试顺利的结束了,这是荣玉儿唯一心中没底气的考试,到了午饭时间,灶妈子给每人从矮桌儿上端来了个木托盘,托盘是乌木制作的,不算精致高级,却统一整齐干净,托盘里有一份汤,有一碗饭菜,那瓷碗大约有三四寸口径,里头盛一份粳米饭,两三个菜肴,也算有菜有rou,还有份白萝卜烧鸡,汤是锅子里盛的,宫里宫女儿吃的什么锅子,分到下头考场里面的便是什么锅子。今个儿,随了宫里,也是吃的酸菜肥肠锅子。 回想刚刚的考试,荣玉儿仍然心里打鼓。 荣玉儿这个考场附属于成衣作,平时工作虽有些辛苦,但饮食与待遇也相应高些,若作的东西讨得主子欢喜,得到的赏钱儿比奉例还高。这样的考场一共分了五个,三百多名考生,除了三门合格的考生,其余考生要么留宫里分配到杂役所,要么直接退出宫去。 吃过饭后,荣玉儿马上要开始第二场考试了,这第一场衣服她虽作了,可成绩还真不好说。 ...... 安德海却是真心希望这丫头能留下来,为了录取她,安大总管在背后也费了不少心力。 八大院的小房里,何大师傅已早早地将不合格的剔了出来,安德海瞟了一眼问道,“那堆确定是不要的?” “回安大总管的话,这堆儿衣裳是确定不要的。”何大师傅指了指角落的一堆衣服。 安德海一眼瞥见了荣玉儿作的那件桃色衣裳,若非安大总管的指点,这模样荣玉儿恐也难做出了。 ...... 服作管领横竖听不懂安德海的暗示,他直接做主撵了她,安德海也确定了小丫头的难处,他好似不经意路过何大师傅呆的工作间,将一条白绢巾抛在了她面前,“画几样常使用的针法在上头,本大总管要带回长春宫给翠拉。” 何大师傅小心翼翼地画了六种针法的简示图在绢儿上,毕恭毕敬地递给安大总管,安德海的嘴角露出一丝淡淡的笑意,“聪明人就是不一样。” 安德海取了绢巾儿回到考场,借巡视考场之便由走过正一筹莫展的荣玉儿身边,将白绢巾儿轻轻扔在了荣玉儿身边,若无其事地走开了。荣玉儿接住白绢巾,第一反应竟是拿到眼前闻一闻,“新的,没味儿,不是安大总管不小心落下的啊”。然后打开一看,她吓得连忙将绢巾揉成一团塞在怀里,“上头居然有图案!教她制衣针法的简示图!”荣玉儿吓得不知如何是好,她太想留在紫禁城学艺,可安大总管是什么意思? “白若,你负责这边监考。”安德海安排了新的监考官后,便悠闲地踱步出门,去了下一考场。 下一个考场的里面里月可没这么幸运了,她揭了安大总管心里的疮疤,安德海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恨极了这死丫头,他可有法子整治她。
里月第一门考的是“绣作”的绣袜,安德海明明清楚紫禁城不许宫女拿笔的规矩,却偏令人搬来许多现成绣样儿,“那里都是娘娘最爱的图案,心中主意拿不准的在那里去选,用娘娘中意的现成绣样儿胜算大大增加。” 只说完这个,安德海便离开了考场,“这…这怎么办好…我从小到大笔都未拿过啊!”里月简直欲哭无泪,她的袜子都绣了一大半儿了,如果别人选“定绣样儿”,照着说明绣了娘娘中意的花样。那她绣的东西全部得一针一针拆下来……言春的话不无道理,果真儿地“祸从口出”呐! 经过安德海“指点”,荣玉儿才好不容易做成型的那玩意却压根儿不入何大师傅法眼。安德海好似随意拎起那件儿“衣裳”,顺口诌了一个由头,“十月初十乃圣母皇太后生辰,‘十’犯了咱西主子忌讳,今年呐,改录了‘十一’这丫头,算她运气好罢,这轮算她过了。”说完安德海便大摇大摆地离了院子。 何大师傅心里什么也明白,她可不会拿自个儿翎儿开玩笑,之前的大管领不知道搭错哪根筋,八字儿还没一撇呐,非要说破,结果只能是蚍蜉撼大树----纹丝不动,不仅自个儿翎戴给上头摘了,还让这何大师傅白白捡了个漏。何大师傅浅浅的笑着,面儿上装着什么也不懂的,在荣玉儿的位置上头加了个红圈儿。 院子里开始了第二门考试,第二门考的是裁衣,这项可是荣玉儿的拿手戏。往日家中最多的就是布料了,因而裁衣与镶袖对她而言都是手到擒来,在荣府,教针线的老妈子都极其势力眼儿,料子回来叫她裁,裁不好又打又骂的,也练就了荣玉儿裁衣的一身绝活儿。别说这种简单样子了,就是找个大活人叫她比着她也能裁剪得相当合身,只要拿起剪刀荣玉儿的心中就泛起以往受到欺凌的酸涩。只不过荣玉儿不会做衣裳可不是因府中有谁给她撑腰,只因为作衣裳又轻松又讨巧儿,老妈子们把这种活计都留给自己,或者哄大小姐们说是哪哪买的,养尊处优的小姐们哪里晓得当家的名堂,精明的私下问问荣丫头,憨直的还跟老妈子说这事,荣玉儿左右为难,唯有闭口不言了。往日的苦总没有白受的,荣玉儿很快便裁好了画卷上的样子。 一日下来,成衣作考试总算结束了两门,明日还可以歇息一日。 这日,天清气朗,又无任何考项,荣玉儿难得给自己放了个假,上次听良丫头将巴颜饭馆的菜肴吹捧得跟人间美味似的,趁此机会,拉了良丫头想一同去饱饱口福。谁料走到饭馆附近,却见官兵将饭馆围了个水泄不通。 “这是怎么回事?良儿你可知道?” “jiejie,咱别凑热闹了,澄贝勒之前看上他家闺女儿了,那闺女恰是服宫役之龄。人父母也没办法呐。” “这小坏蛋......还有没有王法了!”荣玉儿的直脾气吓坏了良儿。 “嘘......jiejie!咱们还是cao心自己吧,明日就考镶绣了,良儿可真不知如何是好,实话告诉jiejie,我生来便不会认颜色。” “还能有这种毛病?”荣玉儿第一次听说这种事,“那考试你准备怎么办?jiejie想个什么法子帮帮你。“ “真的?荣jiejie,你真愿意帮我?” “jiejie尽力,愿老天保佑我俩都有好成绩。” 最后一日下午,荣玉儿和良儿坐上送她们去考场的板车,镶袖考试在空旷的大院举行,虽这门手艺用得少,想考入服作学艺,这依然是必须踏过的一个环节。荣玉儿与良儿等了一下午,到了傍晚,镶袖考试才开始。打开卷轴与工具箱,各种颜色、图案、质地的几寸长的绦条,要一层层镶在袖上,镶出来的纹样得与卷轴上的一致。 荣玉儿领到的材料与纹样虽然都很繁复,好在以她精湛的镶袖手艺,拿下这一命题不成问题。只是那不远处的良儿虽将白绦条儿,玄墨色平金蔓花条镶了上去,可剩下那粉色缎绣折枝玉兰蝴蝶纹绦,宝蓝色万字曲水织金缎绦儿,雪青色兰花绦儿边,在她眼里却只有深深浅浅少许变化,她正无可奈何之时,只见荣玉儿画了一张图,在第一层画了一条细细的带子,在带子旁画了一朵小花、几根细长的草,良儿在箱子里翻找片刻,对,就是这条雪青色兰花绦边,后头的她只要对照这堆缎子就找出相应匹配的图案便可完成。良儿合起双掌朝荣玉儿揖了一揖,表示谢谢荣玉儿,她已经有办法应对接下来的考试了。 镶袖考试总算结束,因报考人数极少,成绩很快就公布了,毫无疑问,荣玉儿是此次考试中的佼佼者,良儿也算成绩合格。她二人均是两门优秀,一门刚刚及格,按考试规则,二人留在服作局供役是顺理成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