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虽死犹生
墨蓝长袍,长发如瀑,漆黑如夜的瞳孔倒映着四处火光与刀林箭雨,低头望着我,深邃却不失丝毫温柔。 他抓住我手腕的手顿了顿,还是松开,略略前了一步:“呵,魔族败类。” 他右手往前一动,熊熊魔火凭空燃出,竟在转瞬之间烧遍方圆数丈! 这、这魔火,竟是他控制的?! 我正惊魂,他已退后向我两步作揖:“在下司卿,方才失礼了。” 本仙君今日受的惊吓颇多,却没一个多过这回。我听见我的舌头打颤:“你是……万年前的紫微帝君司卿?” “虚名罢了,万事最终不过一抔黄土,这世上,早已没有了紫微帝君。”他忽地有些激动,“而且,我就是无——” “无”字落了一半,他面色突然惨白,嘴角竟落下一痕血来。 可周围的魔族都在火上烤得油滋滋的,并没有任何人偷袭于他,也没人偷袭得了他,这又是个什么情况? 我哆嗦着伸出手:“帝君,你……咳咳,你没事吧?” 他没事人一般拭去血迹,声音却有些哑:“小伤,无妨。”再度抓起我手腕,“我带你去安全点的地方。” 有紫微帝君神似割草机的开路,任何妖魔鬼怪都挡不得道,回去用的时间比我来的时间少了两倍。 可我终究渐渐是没了力气,疼痛从心窝子里蔓延开来,视野里一阵白一阵红,淹没了谁的面庞和谁的呼唤,最终,还是不可抑制地黑了下去。 …… 我醒转时,距这次魔族反扑,已是八天过去。听说因有神人相助,魔族进犯虽问题不大,却还是造成了些许死伤。 那神人应是那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紫微帝君,可我问遍探望之人,却个个闭口不谈,事态相当蹊跷。 仙医连续来看过三回才确认,我那个仙力衰弱的病已好了,仙力在一点点恢复。只是,还需要卧床静养。然周围仍无无色的影,我又如何安得了心卧得了床;待仙医前脚刚走,我立马就问扶萧无色的情况。 扶萧答得遮遮掩掩,一副恨不得寻个洞钻进去的形容。可到底他耐不住我死皮赖脸地磨,还是答道:“你徒弟么,咳,这个嘛,你徒弟嘛,哈,这个,你……你去他屋里瞧瞧便知晓了。”我正要走,他拦了我拍拍肩膀,“你也是见过世面的,当心惊吓。” 本仙君听得满头雾水,急急提了裙角奔到无色屋前。房门紧闭不留半分缝隙,倒是和先前某时有些相似。 我前去轻敲房门:“无色,是你么?” 里头传来的孩子声尽是哭腔:“呜~师父……” 他哭了?我心下更加焦急:“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你受了伤?疼的话,师父进来给你上药好么?” 刚要推开房门,他忽然惊叫道:“师父不要进来!” 我连忙住脚:“到底怎么了?” “我长得很讨厌……师父进来看到我的样子,一定不会喜欢我的!……” 听上去,应是被魔族伤了脸蛋。我稍稍放下心来:“没关系,为师并非以貌取人之辈,你长成什么样,都是我的徒弟。” 兴许此话很是安慰了他,里头再没有什么拒绝的声响。 我推门而入,正见着屋里床头的铺盖里,蜷着一只晶蓝色的小小魔兽。鳞如冰晶,四肢短小,尾巴上还有一撮小小的毛。那小魔兽见了我,一团蜷得更紧,甚至还往后退了退。骨溜溜转着泪花子的大眼睛中,是透入骨子里的卑微惭愧。 本仙君一时发懵,但还没懵到没有智商的程度:“你……是无色?” 豆大的眼泪落下,那只小魔兽怯怯点了点头:“我骗了师父,对不起师父……我只是一只小魔兽,看到县圃派在为师父收徒,一时鬼迷了心窍,就变作一个男孩,想要进入县圃派摄取灵气……可这次魔族入侵,我被掌门爷爷认出来了……呜呜……我没有资格再做师父的徒弟了,师父把我逐出师门吧……” 屋内一片死寂,能听到的,只有他抽抽搭搭的哭声。 “原来如此。”我叹出一口气,缓缓踱到床头坐下,一手轻抚在他身上,“什么人魔分别,那都是无聊之人才会折腾的事。你既已是我的徒弟,又无甚过错,我哪有将你赶走的道理?” 他浑身抖得厉害,汪汪的双眼巴巴望着我:“可我不是人样,也不好看,师父不嫌弃么?” 他这个样子,好吧委实……我清咳两声,温声正色道:“仙门之道,容貌声色,不过皮下白骨,美丑又有何分别。你身为魔兽,竟能有此仙心,而且这么久我都没能察觉你的真身,可见你灵根极强,再真正修成人形并非难事。”伸手拭去他眼角的泪花,“莫再哭了,你一日在这里,便一日都是我的徒弟。” 未料他听罢,眼泪花子一扫而光,仰头大笑:“好,不愧是我的阑阑!” 此声穿云裂石、震天动地,哪里还带着奶声奶气的哭腔,分明就是中气十足的年轻男子的声音。 手下小魔兽飞速窜到地上,周身蓝色仙光大绽,灼灼不容逼视。 若说方才我只是发懵,现在,我才是真正大写的懵逼。 仙光冲破屋顶,几乎直连天空云霞,在这样繁华强盛的蓝色仙光之下,仿佛整个天空甚至太阳都没有了颜色。 贯天的灼灼仙光中,悠悠然飘下一个墨蓝衣衫的人影,正正落在我面前:“红红,我乃紫微帝君司卿,万年前为断人魔两界联系,将自己烧成了一颗魔元。幸而万年后魔灵重聚,再塑rou身。这些天你待我很好,哪怕我变作魔兽也不离不弃,我甚为欢心。作为回报,你可从我这得一些奖励。”一手很自然地抚上我面庞,“你想要什么,嗯?” 我本能退却一步,极力运用懵逼中残存的一点智商:“容……容我再想想。” 这一想,就是整整两天。 这整整两天,我都在努力接受这个残酷的现实。 我那调皮捣蛋又讨人喜欢的小徒弟,就是现在这位……正坐在我屋外树下揩某只小鹿油水的紫微帝君。 帝君正式恢复人身,心情愉悦,浑身蓝光止不住地放出来,照得他膝上瑟瑟发抖的小鹿的皮毛也成了蓝色。 帝君时而揩小鹿的背,时而抱起来嘟嘟嘴,时而提一提耳朵;而我只见那小鹿全程欲哭无泪生无可恋。除了这只小鹿,整个清风涧安静似鸡,小生命们见不着半个影,周围连缕缕风声都听得清清楚楚。 本仙君躺在榻上,透过窗子,看得很有负罪感。
毕竟我还需要“静养”,扶萧与帝君便都不怎么缠我;扶萧自有他的活路,可帝君竟重拾旧好,又开始对我清风涧的小生命们动手动脚。且这一回,小生命们根本不敢拒绝。 我还是要对小生命们负责的。又思索半日,想起县圃派因一批魔族突然入侵而战死的数十名弟子,从前个个生得水灵讨人喜欢,如今却阴阳相隔,心中愤懑,干脆借此去向帝君他老人家求一个“奖励”,顺带将他支开,放小生命们一条生路。 我刚踏出房门,帝君立马扔了怀中小鹿,万分关切地凑过来:“你还要静养,何必下地走动?” 我抬手作揖:“帝君……”他又立马拦下,顺便握住我手多揩了两揩:“这么生分做什么?我的事还未公之于众,你便是地位最尊崇的虚女仙君。不用作礼,也不用唤我帝君。你唤我无色,或者阿卿都可以。” 我甩离他手,晾开他的热情重新作揖:“帝君,我想清楚了,想要向帝君求个奖励。” 他虽被我甩开,听到此言,眼底眉梢抑制不住地兴奋:“什么奖励?” 我道:“我想知道此次魔族入侵的内幕。” 本仙君刚好身体不适,这群魔族就刚好来找县圃派的麻烦,还如此整齐有序,显然是有计划有目的的行动。 他正了颜色,道:“这次来的魔族虽只是些微末旁支,却都是受人指使。” 我讶然:“是他们魔王的指使?” 他摇了摇头:“他们的术法中,很有些招式和你独创的功法相似。虽内涵远远比不得你的功法,也刻意掩饰,但有相去不远的意蕴。” 谁的指使,答案呼之欲出。 是我所谓的善良和心软,放过了一回两回,这第三回,还勾结上了魔族,害了县圃派数十条人命。 我觉到袖中的手不住发抖:“她……就那么想要我死!?” “这世上有很多人想要你死。”他深沉地往天边望了一回,“其中,于那人而言,你一死,所有本属于你的功法和荣耀,都将会属于她。”他往袖中一摸,又是一本册子,“前些日子一位名叫婉婉的仙子寄过来的,你看看。” 这又是将我功法瞎扯后编成自己的一本功法。不同的是,上回那本是扶萧无意看见拿回来的,这一本,倒是耀武扬威寄过来的。 怕是这晚辈没料到本仙君仙力会日渐恢复,更没料到,这个幕后主使会被紫微帝君一眼看穿。 临阵还想踩我一脚,这番算计,好得很哪。 多日没用过的至纯仙力飞速在手中攒聚、拉长,凝出剑形。 忘尘剑出,清风涧水脉涌动,潺潺溪水荡起惊涛,浪声如雷。 我提着剑向他作了个揖:“多谢帝君,小仙还有要事讨教百帘仙门,待小仙回来,便摆宴宴请帝君。” “你要去讨教?”紫微帝君一笑,右手往旁侧一抓,幻出一把幽蓝长剑,“恰巧本君也想讨教讨教百帘仙门,不知可否与仙君同路?” 这显然是要帮我,我答应得很干脆:“好。” 他唇角微扬,十分自然而然地揽过我肩膀:“路上你若因此事又觉难过,可到我肩膀来靠一靠。” 故作深沉,帅不过三秒。